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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梨 作者:荻岸散人

校点说明

  《玉娇梨》一名《双美奇缘》。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认为本书成于明朝,属于才子佳人小说;称“有法文译……故在外国特有名,远过于其在中国。”

  《中国小说史略》说“无撰人名氏”,北京图书馆所藏诸本,或署荻岸散人,或署荑荻散人编次。

  本书初刻年代不详。北京图书馆原存清乾隆年间刻本《(新刻天花藏批评)玉娇梨》,四卷二十回,有图,系青云楼藏板,惜乎今已无存。点校以清聚盛堂本为底本,参校清聚锦堂本。

  

第一回 小才女代父题诗

  诗曰:

  六经原本在人心,笑骂皆文仔细寻。

  天地戏场观莫矮,古今聚讼眼须深。

  诗存郑卫非无意,乱着春秋岂是淫。

  更有子云千载后,生生死死谢知音。

  话说正统年间,有一甲科太常正卿姓白名玄,表字太玄,乃金陵人氏,因王振弄权,挂冠而归。这白太常上无兄下无弟,只有一个妹子,又嫁与山东卢副使远去,止得只身独立。他为人沉静寡欲,不贪名利,懒于逢迎,但以诗酒自娱,因嫌城中交接烦冗,遂卜居于乡。去城约六七十里,地名唤锦石村,这村里青山环绕四面,一带清溪直从西过东,曲曲回抱,两堤上桃柳芳菲,颇有山水之趣。这村中虽有千余户居民,若要数富贵人家,当推白太常为第一。

  这白太常官又高,家又富,才学政望又大有声名,但只恨年过四十,却无子嗣。也曾蓄过几个姬妾,甚是作怪,留在身边三五年再没一毫影响;及移去嫁人,不上年余便人人生子。白公叹息,以为有命,遂不复买妾。夫人吴氏各处求神拜佛,烧香许愿,直到四十四上方生得一个女儿。临生这日,白公梦一神人赐他美玉一块,颜色红赤如日,因取乳名叫做红玉。白公夫妻因晚年无子,虽然生个女儿,却也十分欢喜爱惜。

  这红玉生得姿色非常,真是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聪慧,到八九岁便学得女工针凿件件过人。不幸十一岁上母亲吴氏先亡过了,就每日随着白公读书写字。果然是山川秀气所钟,天地阴阳不爽,有百分姿色自有百分聪明,到得十四五时便知书能文,竟已成一个女学士。因白公寄情诗酒,日日吟咏,故红玉小姐于诗同一道尤其所长。家居无事,往往白公做了叫红玉和韵,红玉做了与白公推敲。白公因有了这等一个女儿,便也不思量生子,只要选择一个有才有貌的佳婿配他,却是一时没有,因此耽阁到一十六岁尚未联婚。

  不期一日朝廷遭土木之难,正统北狩,景泰登极,王振伏辜,起复旧巨。白公名系旧臣,吏部会议仍推白公为太常正卿,不日命下,报到金陵。

  白公本意不愿做官,只因红玉姻事未就,因想道:“吾欲选择佳婿,料此一乡一邑人才有限,怎如京师,乃天下人文聚处,岂无东床俊彦,何不借此一行?倘姻缘有在,得一美婿,也可作半子之靠。”主意定了,遂不推辞,择个吉日,带着红玉小姐上京赴任。到了京师,见过朝廷,到了任,寻一个私宅住下。

  这太常寺乃是一个清淡衙门,况白公虽然忠义,却是个疏懒之人,不肯揽事;就是国家有大事着九卿会议,也只是两衙门与该部做主,太常卿不过备名色唯诺而已,哪有十分费心力处。每日公事完了,便只是饮酒赋诗。过了数月,便有一班好诗酒的僚友,或花或柳,递相往还。

  时值九月中旬,白公因一门人送了十二盆菊花,摆在书房阶下,也有鸡冠紫,也有醉杨妃,也有银鹤翎,盆盆俱是细种。深香疏态,散影满帘,何减屏列金钗十二。白公十分喜爱,每日把酒玩赏。

  这一日正吟赏间,忽报吴翰林与苏御史来拜。原来这吴翰林就是白公的妻舅,叫做吴珪,号瑞庵,与白公同里,为人最重义气。这苏御史名唤苏渊,字方回,虽是河南籍中的进士,原籍却也是金陵。又与白公是同年,又因诗酒往来,因此三人极相契厚,每每于政事之暇,不是你寻我,便是我访你。

  白公听见二人来拜,慌忙出来迎接。三人因平日往来惯了,情意浃洽,全无一点客套。一见了,白公便笑说道:“这两日菊花开得十分烂熳,二兄为何不来一赏?”吴翰林道:“前日因李念台点了南直隶学院,与他饯行,不得工夫。昨日正要来,不期刚出门,撞见老杨厌物拿一篇寿文,立等要改了与石都督夫人上寿,又误了一日工夫。今早见风日好,恐怕错过花期,所以约了苏老兄不速而至。”苏御史道:“小弟连日也要来,只因衙门中多事,未免辜负芳辰。”三人说着话,走到堂上相见过,更了衣,待茶过,遂邀入书房中看菊。果然黄粱紫浅摆好两隅,不异两行红粉。吴翰林与苏御史俱夸奖好花不绝。

  三人赏玩了一会,白公即令家人摆上酒来同饮。饮了数杯,吴翰林因说道:“此花秀而不艳,美而不妖,虽红黄紫白,颜色种种鲜妍,却终带几分疏野潇洒气味,使人爱而敬之。就如二兄与小弟一般,虽然在此做官,而日日陶情诗酒,与林下无异,终不似老杨这班俗吏,每日趋迎权贵,只指望进身做官,未免为花所笑。”白公笑道:“虽然如此说,只怕他们又笑你我不会做官,终日只好在此冷曹与草木为伍。”苏御史道:“他们笑我们,殊觉有理;我们笑他,便笑差了。”吴翰林道:“怎么我们笑差了?”苏御史道:“这京师原是个利名场,他们争名夺利,正其宜也。你我既不贪富,又不图贵,况自年死与小弟又无子嗣,何必溷迹于此,以博旁人之笑。”白公叹一口气道:“年兄之言最是,小弟岂不晓得?只是各有所图,故苟恋于此,断非舍不得这一顶乌纱帽耳。”苏御史又道:“吴兄玉堂,白兄清卿,官闲政简,尚可以官为家,寄情诗酒。只是小弟做了这一个言路,当此时务要开口又开不得,要闭口又闭不得,实是难为。只等圣上册封过,小弟必要讨个外差离此,方遂弟怀。”吴翰林道:“唐人有两句诗道得好:‘若为篱边菊,山中有此花。’恰似为苏兄今日之论而作。你我既乐看花饮酒,自当归隐山中,最为有理。”

  三人一边谈笑,一边饮酒,渐渐说得情投意洽,便不觉诗兴发作。白公便叫左右取过笔砚来,与吴翰林、苏御史即席分韵作赏菊诗。三人才待挥毫,忽长班来报:“杨御史老爷来了。”三人听了都不欢喜。白公便骂长班道:“蠢才,晓得我与吴爷、苏爷饮酒,就该回不在家了。”长班禀道:“小的已回出门拜客,杨爷的长班说道:‘杨爷在苏爷行里问来,说苏爷在此饮酒,故此寻来。’又看见二位爷轿马在门前,因此回不得了。”白公犹沉吟不动身。只见又一个长班慌忙进来禀道:“杨爷已到门进厅来了。”白公只得起身,也不换冠带,就是便衣迎出来。

  原来这杨御史叫做杨廷诏,字子献,是江西建昌府人,与白公也是同年,为人言语粗鄙,外好滥交,内多贪忌,又要强做解事,往往取人憎恶。这日走进厅来,望见白公便叫道:“年兄好人,一般都是朋友,为何就分厚薄?既有好花在家,邀老吴、老苏来赏,怎就不呼唤小弟一声,难道小弟就不是同年?”白公道:“本该邀年兄来赏,但恐年兄贵衙门事冗,不得工夫干此寂寞之事。就是苏年兄与吴舍亲俱偶然小集也,非小弟邀来。且清宽了尊袍。”

  杨御史一面宽了公服,作过揖,也不等吃茶,就往书房里来。吴翰林与苏御史看见,只得起身相迎同说道:“杨老先生今日为何如此高兴?”杨御史先与苏御史作揖道:“你一发不是人,这样快活所在为何瞒了我,独自来受用?不通不通。”又与吴翰林作礼,因致谢道:“昨赖老先生大才润色,可谓点铁成金,今早送与石都督,十分欢喜,比往日倍加敬重。”吴翰林笑道:“石都督欢喜,乃感老先生高情厚礼,未必为这几句文章耳。”杨御史道:“敝衙门规矩,只是寿文,到也没甚么厚礼。”苏御史笑道:“小弟偏年兄看花,年兄便怪小弟;像年兄登贵人之堂,拜夫人之寿,抛撇小弟就不说了!”说罢,众人都大笑起来。

  白公叫左右添了杯着,让三人坐下饮酒。杨御史吃了两杯,因与苏御史道:“今日与石都督夫人上寿,虽是小弟偏见,也是情面上却不过,未必便有十分升赏。还有一件事特来寻年兄商议,若是年兄肯助一臂之力,管取有些好处。”苏御史笑道:“甚么事,有何好处?乞年见见教。”杨御史道:“汪贵妃册封皇后已有成命,都督汪全眼见得便擅戚畹之尊。近日闻知离城二十里有一所民田,十分膏腴,彼甚欲之,竟叫家人夺了。今日衙门中纷纷扬扬都要论他,第一是老朱出头。江都督晓得风声,也有几分着忙,今日央人来求于弟,要小弟与他周旋。小弟想衙门里众人都好说话,只是老朱有些任性,敢作敢为,再不思前虑后。小弟每每与他说好话,他再不肯听。我晓得他与年见甚好,极信服年兄。年兄若肯出一言止了此事,汪都督自然深感,不独有谢。你我既在这里做官,这样人终须恶识他不得,况又不折甚本。不知年兄以为何如?”苏御史听了,心下有几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论汪全倚恃威畹白占民间田土,就是老朱不论,小弟与年兄也该论他。年兄为何还要替他周旋?未免太势力了些。”杨御史见苏御史词色不顺,便默默无语。

  白公因笑道:“小弟只道杨年兄特来赏菊,原来却是为汪全说人情,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来邀兄赏菊了。”吴翰林也笑道:“良辰美景只该饮酒赋诗,若是花下谈朝政,颇觉不宜。杨老先生该罚一巨觞,以谢唐突花神之罪。”杨御史被苏御史抢白了几句,已觉抱愧,又见吴翰林与白公带笑带戏讥刺他,甚是没意思,只得勉强说道:“小弟因苏年兄说起,偶然谈及,原非有心,为何就要罚酒?”白公道:“这个定要罚。”随叫左右斟上一大犀杯,送与杨御史。杨御史拿着酒说道:“小弟便受罚了。倘后有谈及朝政者,小弟却也不饶他。”吴翰林道:“这个不消说了。”

  杨御史吃干酒,因看见席上有笔砚,便说道:“原来三兄在此高兴做诗,何不见教?”吴翰林道:“才有此意,尚未下笔。”杨御史道:“既然未下笔,三兄不可因小弟打断了兴头,请倾珠玉,待小弟饮酒奉陪何职?”白公道:“杨年兄既有此兴,何不同做一首,以记一时之事。”杨御史道:“这是白年兄明明奈何小弟了,小弟于这些七言八句实实来不得。”白公笑道:“年兄长篇寿文,称功颂德,与权贵上寿偏来得,为何这七言八句不过数十个字儿就来不得?想是知道此菊花没有升赏了。”杨御史听了便嚷道:“白年兄该罚十杯。小弟谈朝政便该罚酒,象年兄这等难道就罢了?”随叫左右也筛了大犀杯,递与白公。吴翰林道:“若论说寿文,也还算不得朝政。”苏御史笑道:“寿文虽是寿文,却与朝政相关,若不关朝政,杨年兄连寿文也不做了。白年兄该罚该罚。”

  白公笑了笑,将酒一饮而干,因说道:“酒便罚了,若要做诗,也须分韵而做。如不做并诗不成者,俱罚十大杯。”吴翰林道:“说得有理。”杨御史道:“二兄不要倚高才欺负小弟。若象前日圣上要差人迎请上皇,无一人敢去,这便是难事了;若只将做诗吃酒来难人,这也还不打紧。”苏御史道:“杨年兄又谈朝政了,该罚不该罚?”白公见杨御史说的话太卑污厌听,不觉触起一腔忠义,便忍不住说道:“杨年兄的话全无一毫丈夫气。你我既在此做官,便都是朝廷臣子,东西南北一惟朝廷之使,怎么说无一人敢去?倘朝廷下尺寸之诏,明着某人去,谁敢推托不行?若以年兄这等说来,朝廷终日将大俸大禄养人何用!”杨御史冷笑了一声道:“这些忠义话儿人都会说,只怕事到临头,未免又要手慌脚乱了。”白公道:“临时慌乱者,只是愚人无肝胆耳。”

  吴翰林与苏御史见二人话不投机只管抢辩起来,一齐说道:“已有言在先,不许谈朝政,二兄故犯,各加一倍,罚两大杯。”因唤左右每人面前筛了一杯。杨御史还推辞理论。白公因心下不快,拿起酒来也不候杨御史,竟自一气饮干,又叫左右筛上一杯,复又拿起几口吃了,说道:“小弟多言,该罚两杯,已吃完了。杨年兄这两杯吃不吃,小弟不敢苦劝。”杨御史笑道:“年兄何必这等使气,小弟再无不吃之理,吃了还要领教佳章。”苏御史道:“年兄既有兴做诗,可快饮干。”杨御史也一连吃了两杯,说道:“小弟酒已干了。三兄有兴做诗,乞早命题,容小弟慢慢好想。”吴翰林道:“也不必别寻题目,就是‘赏菊’妙了。”

  白公道:“小弟今日不喜做诗,三兄有兴请自做,小弟不在其数。”杨御史听了大嚷道:“白年兄太欺负人!方才小弟不做,你又说定要同做,若不做罚酒十杯。及小弟肯做,你又说不做。这是明欺小弟不是诗人,不屑与小弟同吟。小弟虽不才,也忝在同榜,便胡乱做几句歪诗,未必便玷辱了年兄。今日偏要年兄做。年兄要不做,是自犯自今,该罚二十杯,就醉死也要年兄吃!”白公道:“要罚酒小弟情愿,若要做诗,决做不成。”杨御史道:“既情愿吃酒,这就罢了。”就叫人将大犀杯筛上。

  苏御史与吴翰林还要解劝,白公拿起酒来便两、三口吃干。杨御史又复斟上。吴翰林道:“白太玄既不做诗,罚一杯就算了。”杨御史道:“这个减不得,定要吃二十杯。”白公笑道:“花下饮酒,弟所乐也,何关年兄事,而年兄如此着气!”拿起来又是一大杯吃将下去。杨御史也笑道:“小弟不管年兄乐不乐,关小弟事不关小弟事,只吃完二十杯便罢。”又叫左右斟上。

  白公一连吃了四五杯,因是气酒,又吃急了,不觉一时涌上心来,便有些把捉不定。当不得杨御史在旁絮絮聒聒,只管催迫,白公又吃得一杯,便坐不住,走起身,竟往屏风后一张榻上去睡。

  杨御史看见那里肯放,便要下席来扯。苏御史拦住道:“白年兄酒忒吃急了,罚了五六杯也够了,等他睡一睡吧。”杨御史道:“他好不嘴强,就是一杯也饶他不得。”吴翰林道:“就要罚他,也等你我诗成。你我俱未成,如何只管罚他?”苏御史道:“这个说得极是。”杨御史才不动身,道:“就依二兄说,做完诗不怕他不吃;他若推醉不吃,小弟就泼他一身。”说罢,三人分了纸笔,各自对花吟哦不题。正是:

  酒欣知已饮,诗爱会人吟;

  不是平生友,徒伤诗酒心。

  且说白公自从夫人死后,身边并无姬妾,内中大小事俱是红玉小姐主持。就是白公外面有甚事,也要与小姐商量。这日白公与杨御史争论做诗之事,早有家人报与小姐。小姐听了,晓得杨御史为人不端,恐怕父亲任性,抢白出祸来,因向家人道:“如今老爷毕竟还做诗也不做?”家人道:“老爷执定不肯做诗,被杨爷灌了五六大杯酒,老爷因赌气吃了,如今醉倒在榻床上睡哩。”小姐又问道:“杨爷与苏爷、舅老爷如今还是吃酒,还是做诗?”家人道:“俱是做诗。杨爷只等做完了诗,还要扯起老爷来灌酒哩。”小姐道:“老爷是真醉假醉?”家人道:“老爷因吃了几杯气酒,虽不大醉,也有几分酒了。”小姐想了想,说道:“既是老爷醉了,你可悄悄将分与老爷的题目拿进来我看。”

  家人应诺,随即走到席前,趁众人不留心,即将一幅写题的花笺拿进来递与小姐。小姐看了,见题目是“赏菊”,使叫侍儿嫣素取过笔砚,信手写成一首七言律诗。真个是:

  墨云挟雨须臾至,腕儿驱龙顷刻飞。

  不必数茎兼七步,乌丝早已写珠玑。

  红玉小姐写完了诗,又取一个贴子,写两行小字,都付与家人,分咐道:“你将此诗此字暗暗拿到老爷榻前伺候,看老爷酒醒时,就送与老爷。切不可与杨老爷看见。”

  家人答应了,走到书房中,只见吴翰林才挥毫欲写;苏御史正注目向花,搜索枯肠;杨御史也不写,也不想,且拿着一杯酒,口里唧唧哝哝的吟哦。家人走到白公榻前伺候。

  原来白公酒量原大,只因赌气一连吃急了,所以有些醉意。不料略睡一睡,酒便醒了,不多时,醒将来要茶吃。家人忙取了一杯茶递与白公,白公就坐起来接茶吃了两口。家人即将小姐诗笺与小帖暗暗递与白公。白公先将帖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道:“长安险地,幸勿以诗酒贾祸。”白公看毕,暗点点头儿。又将花笺打开,却是代他做的赏菊诗,因会过意来。将茶吃完了,随即立起身,仍旧走到席上来。

  苏御史看见到:“白年兄醒了,妙!妙!”白公道:“小弟醉了,失陪。三兄诗俱完了吗?”杨御史道:“年兄推醉得好,还少十四杯酒,只待小弟诗成了,一杯也不能饶。”吴翰林向白公道:“吾兄才极敏捷,既已酒醒,何不信笔一挥?不独免罚,尚未知鹿死谁手。”白公笑道:“小弟诗到做了,只是杨年兄在此,若是献丑,未免贻笑大方。”杨御史道:“白年兄不要讥诮小弟。年兄纵然敏捷,也不能神速如此。如果诗成,小弟愿吃十杯。倘竟未做,岂不是取笑小弟?除十四杯外,还要另罚三杯。年兄若不吃,便从此绝交。”白公笑道:“要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怎肯说谎?”即将诗稿拿出与三人看。苏御史接在手中道:“年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吴翰林与杨御史都挨拢来看,只见上写道:

  紫白红黄种色新,移来秋便有精神。

  好从篱下寻高土,漫向帘前似前身。

  莫言门闭官衙冷,香满床头已浃旬。

  三人看了俱大惊不已。苏御史道:“白年兄今日大奇。此诗不但敏捷异常,且字字清新俊逸,饶有别致,似不食烟火者,大与平日不同。敬服!敬服!小弟辈当为这搁笔矣。”白公道:“小弟一来恐拂了杨年兄之命,二来奉杨年兄一杯,只得勉强应酬,有甚佳句。”杨御史道:“诗好不必说,只是小弟有些疑心。白年兄恰才酒醒,又不曾动笔,如何就出之袖中?就写也要写一会。”

  吴翰林将诗拿在手中,又细细看了两遍,会过意来,认得红玉所做,不觉微微失笑。杨御史看见道:“吴老兄为何笑?其中必有缘故。不说明,小弟决不吃酒!”吴翰林只是笑,不做声。白公也笑道:“小弟为不做诗罚了许多酒,今诗既做了,年兄自然要饮,有甚疑心处,难道是假的不成?”杨御史道:“吴老兄笑得古怪,毕竟有些缘故。”苏御史因看着吴翰林道:“这一定是老兄见白年兄醉了,代做的了。”吴翰林道:“愧死,小弟如何做得出?”杨御史道:“若不是老兄代做,白年兄门下又不见有馆客,是谁做的?”吴翰林只不做声,但是笑。白公笑道:“难道小弟便做不出,定要别人代笔?”杨御史道:“怎敢说年兄做不出,只是吴老兄笑得有因。你们亲亲相护,定是做成圈套哄骗小弟吃酒。且先罚吴老先生三大杯,然后小弟再吃。”一面叫人筛一大杯送与吴翰林。吴翰林笑道:“不消罚小弟,小弟也不知是不是。据小弟想来,此诗也非做圈套骗老先生,决是舍甥女恐怕父亲醉了,故此代为捉刀耳。”

  杨苏二御史听了,俱各大惊,因问白公道:“果是令爱佳作否?”白公道:“实是小女见小弟醉了,代做聊以塞责。”杨苏二御史惊叹道:“原来白年兄令爱有如此美才!不独闺阃所无,即天下所称诗人韵士亦未有也。小弟空与白年兄做了半生同年,竟不知今爱能诗识字如此。可敬,可敬。”吴翰林道:“舍甥女不但诗才高美,且无书不读,下笔成文,千言立就。”苏御史道:“如此可谓女中之学士也。”白公道:“衰暮独夫,有女虽才,却也无用。”

  苏御史道:“小弟记得令爱今年只好十六七岁。”白公道:“今年是一十六岁。”杨御史道:“曾许字人否?”白公道:“一来为小弟暮年无子,二来因老妻去世太早,娇养惯了,所以直至今日尚未许聘。”杨御史道:“男大须婿,女大须嫁,任是如何娇美,也不可愆于归之期。”吴翰林道:“也不是定要愆期,只为难寻佳婿。”杨御史道:“偌大长安,岂无一富贵之子可嫁?小弟明日定要作伐。”

  白公道:“闲话且不要说,三兄且请完了佳作。”苏御史道:“珠玉在前,自惭形秽,其实完不得了,每人情愿罚酒三杯何如?”杨御史道:“说得有理,小弟情愿吃。”吴翰林诗虽将完,因见他二人受罚,也就不写出来,同罚了三大杯。只因这一首诗使人敬爱,谈笑欢饮,直至上灯才散。正是:

  白发诗翁吟不就,红颜闺女等闲题。

  始知天地山川秀,偏是蛾眉领略齐。

  三人散去,不知又做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老御史为儿谋妇

  诗曰:

  凭君传语寄登徒,只合人间媚野狐。

  若有佳人怀吉士,从无淑女爱金夫。

  甘心合处锦添锦,强得圆时觚不觚。

  再莫凿空旋妄想,任他才与色相图。

  话说杨御史自从在白公街里赏菊饮酒见了白小姐诗句,便思量要求与儿子为妻。原来杨御史有一子一女,儿子叫做杨芳,年才二十岁,人物虽不甚丑,只是文章学问难对人言。赖父亲之力替他夤缘,到中了江西乡试,因会试不中,就随在任上读书。杨御史虽怀此心,却知道白公为人执拗,在女婿上留心选择,轻易开口决不能成。再三思索,并无计策。

  忽一日拜客回来,刚到衙门前,只见一青衣人手捧着一封书,跪在路旁禀道:“浙江王爷有书问候老爷。”杨御史看见便问:“是吏部王爷吗?”青衣人答道:“正是吏部王爷。”杨御史遂叫长班接了书,分咐来人伺候。遂下马进到私衙内,一面脱去官服,一面就拆开书看。只见上面写着:

  年弟王国谟顿首拜。弟自让部归来,不获与年台聚首于京师者,春忽冬矣。年台霜威严肃,百僚不振,而清远人闻之,曷胜欣仰!兹者同乡友人廖德明,原系儒者,既精风鉴,复善星平,往往有前知之妙,弟颇重之。今挟术游长安,敢献之门下,以为蓍龟之一助。幸赐盼睐而吹嘘焉,感不独在廖生也。草草奉渎不宣。

  杨御史看完了书,知道是荐星相之士,撇不过同年面情,只得分咐长班道:“你去看王爷荐的那位廖相公可在外面,如在,可请进来。”长班去不多时,先拿名帖进来禀道:“廖相公请进来了。”

  须臾只见一人从阶下走进来。怎生模样,但见:

  头戴方巾,身穿野服。头戴方巾,强赖做诗文一脉;身穿野服,假装出隐逸三分。此须短而不长,有类蓬蓬乱草;眼睛大而欠秀,浑如落落弹丸。见了人前趋后拱,浑身都是廉恭;说话时左顾右盼,满脸尽皆势力。虽然以星相为名,倒全靠逢迎作主。

  杨御史见了即迎进厅来,见毕礼,分宾主坐下。廖德明先开口说道:“久仰台光,无缘进谒。今蒙王老先生介绍,得赐登龙,喜出望外。”杨御史道:“王年兄书中甚推高明有道,今接芝宇,景是不凡。”须臾茶罢,杨御史又问道:“兄抱此异术而来,京师中相知必多。”廖德明道:“晚生素性硁守,懒于干人。虽还有几封荐书,晚生恐怕贤愚不等,为人所轻也,未必去了。今日谒见老先生,明日也只好还去见见敝乡的陈相公、余少保、石都督、白太常三四位贤卿相罢了。”

  杨御史听见说要见白太常,便打动心事,因问道:“白太常莫不就是敞同年白太玄么?”廖德明答道:“正是贵同年白老先生。”杨御史听了心中暗想道:“这段姻缘要在此人身上做得过脉。”因分咐左右摆饭,一面就邀廖德明往书房中去坐。廖德明辞道:“晚生初得识荆,尚未献技,怎么就好相搅?”杨御史道:“若是他人,我学生也不轻留;兄乃高明之士,正有事请教,倒不必拘礼。”遂到书房中坐下。

  坐了一歇,廖德明就说道:“老先生请转正尊容,待晚生观一观气色何如?”杨御史道:“学生倒不消劳动,倒是小儿有一八字求教求教吧。”廖德明道:“这个当得。”

  杨御史随叫左右取过文房四宝,写了四柱,递与廖德明。廖德明细细看了一通道:“令公子先生这尊造八字清奇,五行相配,真如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又兼计罗截出恩星,少年登科自不必说。目下二十岁,尚在西限,虽见得头角峥嵘,犹不为奇。若到了二十五岁,运行丙子南方,看凤池独步,翰苑邀游,方是他得意之时。只是妻室不宜太早,早了便有刑克。”

  杨御史笑道:“算得准,算得准。小儿自会试不曾中得,发愤在衙读书。每每与他议亲,他决不肯从,直要等中了进士,方肯议亲。我只道他是痴心妄想,原来命中原该如此。”廖德明道:“富贵皆命里带来,岂人力所能强求?”又问道:“令公子难道从未曾娶过?”杨御史道:“曾定过敝乡刘都堂的孙女,不料未过门就死了,所以直跟着磋跎至此。”廖德明道:“既然克过,这命才准。只是后来这头京事,须选一个有福的夫人,方配得过。”

  正说着,左右摆上酒来。杨御史逊了坐,二人坐下。一边饮酒,一边廖德明又问道:“令公子近日有甚官员来议亲吗?”杨御史道:“连日来议亲者颇多,说来都是富贵娇痴,多不中小儿之意。近闻得白年兄有一令爱,容貌与才华俱称绝世。前日学生在白年兄街中饮酒,酒后分韵做诗,白年兄醉了未曾做得,他今爱就暗暗代做了一首,清新秀美,使我辈同年中几个老诗人俱动手不得。”

  廖德明道:“白小姐既有如此才华,可谓仕女班头矣,令公子又乃文章魁首,自是天地生成一对好夫妻;况老先生与白公又系同年,正是门当户对。何不遣媒一说?”杨御史道:“此虽美事,只是敞同年这老兄生性有些古怪,他要求人,便千肯万肯,若是你去求他,偏推三阻四,偏有许多话说,所以学生不屑下气先去开口。这两日闻知他择婿甚急,若得其中有一相知,将小儿才学细细说与此老知道,使此老心肯意肯,然后遣媒一说便容易成了。”廖德明道:“老先生所见最高,只怕晚生人微言轻不足取信。明日往候白公时,倘有机会,细细将令公子这等雄才大志说与他知。”杨御史道:“既有此高情,切不可说出是学生之意。”廖德明笑道:“这个晚生知道。这也不独为令公子求此淑女,送这等一个佳婿与白公,还是他的便宜。”

  二人说得投机,又饮了数杯,方才吃完饭,廖德明就辞起身。杨御史道:“尊寓在何处?尚未曾奉拜。”廖德明道:“小窝暂借在浙直会馆中,怎敢劳重台驾。”说毕,送出厅来,到了门前,杨御史又嘱咐道:“此事若成,决当重谢。”廖德明道:“不敢。”方才别去。正是:

  曲人到处皆奸巧,诡士从来只诈谋。

  岂料天心原有定,空劳明月下金钩。

  杨御史送了廖德明,回衙不题。且说廖德明受了杨御史之托,巴不得成就此事,就有托身之地。回到馆中,宿了一晚,次早起来梳洗毕,收拾些饭吃了,依旧叫家人拿了王吏部的荐书,竟往白太常的私衙而来。到了街前,先将王吏部的书投进去,等了一会儿,方见一个长班出来相请。廖德明进到厅上,又坐了一歇,白公方才出来相见。

  叙过了来意,吃了茶,白公便问道:“王年兄称先生风鉴如神,但学生老朽之夫,岂足以当大观。”廖德明道:“老先生道光德誉,天下景仰,非晚生末术所能浅窥。倘不鄙弃,请正台颜,容晚生仰测一二。”

  白公将椅向上移了一移,转过脸来道:“君子问灾不问福,请先生勿隐。”廖德明定晴细细看了一晌,因说道:“观公神凝形正,岩岩有山岳之气象;更兼双眉分耸入鬓,两眼炯如寒星,为人一生高傲,行事清奇古怪,处艰难最有担当,遇患难极重义气;最妙在隼头隆直,五岳朝归,这富贵只怕今生享他不尽;只恨神太清了,神清则伤子嗣。说便是这等说,却喜地阁丰厚,到底不是孤相,将来或是犹子,或是半子,当有一番奇遇,转高出寻常箕裘之外。”

  白公叹道:“学生子息上久已绝望,若得个半子相依,晚年之愿足矣。若说眼前这些富贵,不瞒先生说,真不异浮云敝展。”廖德明道:“据老先生之高杯,虽不恋此,若据晚生相中看来,这富贵正无了期,子息上虽非亲生,定有一番奇遇;目下印堂红黑交侵,若不见喜,必有小灾,却不妨。老先生可牢记此言,到明日验了,方知晚生不是面欺。”白公道:“多承指迷,敢不心佩。”

  正相完,左右又换了一道茶来。吃了茶,白公又问道:“先生自浙到京师,水陆三千余里,阅人必多,当今少年才士,曾看得几人中意?”廖德明道:“晚生一路看来,若论寻常科甲,处处皆有;倘要求旷世奇才、名重天下之人,惟有御史杨公令公子方才当得起。”白公惊问道:“是哪个杨公?难道就是敝同年杨子献?”廖德明道:“是江西讳廷诏的,倒不知可是贵同年?”白公道:“正是。他止得一位乃郎,前年中了乡榜。学生曾见过。其人也只寻常,就是朱卷,也不见怎么过人。为何先生独取此子?”廖德明道:“若论文章一道,晚生不敢深辩;若从他星命来看,文昌缠斗,当有苏学士之才华,异日自是第一人,玉堂金马;不但星命,就是他已叨乡荐,今年二十岁,终日藏修,尚未肯议亲,只这一段念头也不可及。老先生莫要等闲错过。”白公道:“原来如此,学生倒也不知。”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廖德明就起身告辞。白公道:“本该留先生在此小酌三杯,奈一个敝相知相招往李皇亲庄上,来催早去,有慢先生,多得罪了。”随叫家人封了一两代仪送与廖德明。廖德明打一恭受了,再三致谢出门,随即将此说话报与杨御史去了不题。

  且说白公听了廖德明一席话,心下就有几分打动了,便要访问杨公子消息,又不好对外人说。

  恰好吴翰林来访他,白公就留在书房中小饮。二人打动了,便要访问杨公子消息,又不好对外人说。

  恰好吴翰林来访他,白公就留在书房中小饮。二人饮到半酣,白公因问道:“杨子献的乃郎你曾见吗?”吴翰林道:“你为何问他?”白公道:“前日敝同年荐了一个相士来,我偶问及他京师中谁家子侄多才而贤,他就盛称老杨的乃郎,以为后来第一人才,且以鼎甲相期。小弟因为红玉亲事,恐怕当面错过,所以问他。不知他的文字如何?”吴翰林道:“他是诗二房陆知县的门生。文字虽未曾见,人是见过的,却也不曾留心。如今细细想起来,也不象个大才之人。就是老杨,从也不见夸美,若果好时,他怎肯自家埋没了?”

  白公道:“我也是这等疑心。那相士又说他今年二十岁尚未议婚,说他立志必要登了甲榜,方肯洞房花烛。若果有此志,便后生可畏,定也不得了。”吴翰林道:“这也不难。等小弟明日设一席,请他父子来一叙,再面观其动静,才不才便可知矣。”白公道:“此最有理。”二人商量定,又吃了半日酒,方才别去。

  到次日,吴翰林就差长班下两个请帖,去请杨御史父子即日私衙小叙。这日杨御史因得了廖德明的信,知道白公已有几分心允,正要央人去说亲,忽见吴翰林来请他父子吃酒,便满心欢喜,暗想道:“若不是白家老儿听了廖德明之言,老吴如何请我父子两个?亲事必定有几分妥帖。倒只愁儿子无真实之才,恐怕一言两语露出马脚。欲待托故不去,又恐怕老白生疑。”又想道:“就去也也妨,他人物也还充得过。说他已是举人,料不好席上考他。”就答应了都来。打发来人去了,就叫儿子杨芳打扮得齐齐整整,又分咐道:“你到那里须要谦逊,不可多言。倘若要你作文作诗,你只回说‘父执在上,小侄焉敢放肆。’杨芳应诺。

  原来这杨芳生得人物倒也丰厚,只是禀性愚蠢,虽夤缘做了个举人,若重新问他七个题目,只怕还有一半记不清白。

  这日到了午后,吴翰林着人来邀,杨御史就领了杨芳,骑马而来。此时白公已在街中多时了。左右报杨御史来了,吴翰林就出来,迎接进厅。

  先是白公与杨御史相见,杨御史要让白公,白公再三不肯,道:“小弟今日特来奉陪,又是舍亲处,决无此理。”逊了一会,还是杨御史僭了。吴翰林也见过礼。就是杨芳与白公见礼,白公也还要逊让杨芳,杨芳忙推让道:“年伯在上,小侄焉敢放肆。”杨御史就用手扯过白公到左边来,说道:“年兄这就不是了,子侄辈当教之以正。”白公不得已,只得僭了。相见毕,让坐。杨御史在东边第一,白公是西边第一,杨芳转在前面而坐,吴翰林就并在白公一带,略将椅子扯斜些相陪。

  一面茶来,一面杨御史就向吴翰林说道:“小弟屡屡欠情,今日为何反辱宠招?”吴翰林道:“自从今郎到京,从不曾申敬,今日治杯水酒略表微意,倒不是为老先生。”

  杨御史道:“子侄辈怎敢当此盛意!今日小儿因贪读书,再不肯来。小弟因说他,岂有承父执呼唤不来之理!况又有老年伯在此,领教得一日,胜似读十年书,所以才来了。”白公道:“令郎如此用功,难得难得!”杨御史道:“自小就是如此。他母亲恐他费精神,常常劝戒,他也不听,就是前秋侥幸了,人家要来与他结亲,他决意都辞了。每日只守定几本书,连见小弟也是疏的。小弟尝试他道,书不是这等读的,他总理会不来。”吴翰林道:“这等高才,又肯如此藏修,其志不小。老先生有此千里驹,弟辈亦增光多矣。”

  闲话了一会儿,左右报酒席齐备,吴翰林就起身递酒定席,大家仍旧照位坐了。吃了半日,白公与吴翰林留心看杨芳举止动静,再不见杨芳开口说话,但问他话,就是杨御史替他答应,一时看不出深浅。

  又吃了一会儿,吴翰林便送杨御史行令。杨御史谦逊了一会,方才受了,因说道:“酒也多了,只取红吧,一红一杯自饮。”吴翰林道:“太容易了,还要另请教严些。”白公道:“令既出了,如何又改,只是求添一底吧。”杨御史道:“这也使得。”因掷下,却只得一个红,止该一杯酒。左右斟上,杨御史吃干道:“就该一个红字吧,‘霜叶红于二月花’。”此时是十月初旬,正时自去红树,故杨御史说此一句,盖为时景而发。说完就送盆与白公。

  白公要逊杨芳,杨芳不肯,白公只得掷了,却是两个红。白公吃一杯,说道:“‘万绿丛中一点红’。”盖默喻红玉之美。又吃了一杯,说道:“‘红紫不以为亵眼’。”又喻婚姻非等闲可求也。说完即送杨芳。

  杨芳欲推吴翰林,吴翰林笑说道:“难道叫主人替客?”杨芳推辞不过,只得受了,因说道:“父执之前,小侄告饮一杯,不敢放肆。”吴翰林道:“岂有此理,自然要领教!”白公道:“通家之饮,何必太拘。”杨御史料推辞不过,只得说道:“倒不如从命吧。”

  杨芳没奈何,立起身来一掷,却不凑巧,倒是三个红。左右斟上一杯,杨芳吃了,说道:“‘一色杏花红十里’。”白公心下暗想道:“虽然不惜时景,或者自道其少年志气,倒也使得。”第二杯,杨芳酒便吃了,酒店却费思量。假推未干,捱了一会,忽想起,说道:‘御水流红叶’。”

  杨御史听了,自觉说得不雅,又不好说不好,又不好说好,只得微笑了一声。白公也不做声,转疑是杨芳有意求亲,放说此语,反不觉其窘而偶然撞着。

  到了第三杯,杨芳实实没了酒底,只推辞吃不得,再三告免。吴翰林原自有心,那里肯听,白公又在傍帮劝,杨芳推不脱,只得拿起酒来,颠倒在《千家诗》上搜索。

  杨御史初意,只道红字酒底容易,一两个也还说得来,不料掷了三个,见杨芳说不来着急,又不好替他说,要提醒他一个经书与唐诗中的,知他不晓得,只得在《千家诗》上想了一句,假做说闲话道:“如今朝廷多事,你我做侍臣的,月月随朝,淡月疏星,良不容易。倒不如那些罢归林下的,甚是安闲。”此乃杨御史以“淡月疏星”一诗提醒杨芳,口中虽然说着,却以目视杨芳。白公与吴翰林一时解不出,因葫芦答道:“正是如此。”

  杨芳见父亲以目看他,知是提醒,又闻“淡月疏星”“侍臣”之言,一时想起,满心欢喜。因将酒吃干,说道:“一朵红去捧玉皇。”白公会过意来,转赞一声:“好!”杨芳见白公赞好,遂欣欣然将盆送与吴翰林。

  吴翰林掷下,转是一个红,也吃了杯,说道:“‘酒入四肢红玉软’。”令完了,吴翰林便斟一大杯送杨御史谢令。

  杨御史接了酒,一面饮,一面看着杨芳,说道:“诗词一道,因是风雅,文人所不可少,然最于举业有妨,必功成名立乃可游心寄兴。似汝等小生后进,只宜专心经史,断不可因看见前辈名公渊博之妙,便思驰骛。此心一放,收敛便难。往往见了人家少年俊才而不成器者,多生此病痛也,最宜戒之。”因回顾白公道:“年兄你道小弟之言是否?”白公道:“年兄高论自是少年龟鉴,然令郎天姿英迈,才学性成,又非年兄所限也。”

  吴翰林见杨御史酒吃完了,就要送令与杨芳。杨御史见了慌忙立起身来说道:“要送令自是白年兄,然酒多了,且告少停。”白公亦立起身说道:“也罢,且从命散散,换过席再坐吧。”

  吴翰林不敢强,遂邀三人过厅东一个小轩子里来闲步。这轩子虽不甚大,然图书四壁,花竹满阶,珠觉清幽,乃是吴翰林习静之处。大家到了轩子中,四下里观看了一回。杨御史与白公就往阶下僻静处去小便,惟吴翰林陪杨芳在轩子边立着。

  杨芳抬头,忽见上面横着一个扁额,题的是“弗告轩”三个字。杨芳自恃认得这三个字,便只管注目而视。吴翰林见杨芳细看,便说道:“此三字乃是聘君吴与弼所书,点画遒劲,可称名笔。”杨芳要卖弄识字,便答道:“果是名笔。这‘轩’字也还平常,这‘弗告’二字写得入神。”却将“告”字读了常音,不知“弗告”二字盖取《诗经》上“弗援弗告”之义,这“告”字当读与“谷”字同音。吴翰林听了,心下明白,便模糊应道:“正是。”有诗道得好:

  稳口善面,龙蛇难辨。

  只做一声,丑态尽见。

  正说完,杨御史同白公小便完走来,大家又说些闲话,吴翰林就复邀上席,又要送令。杨芳让白公,白公又推杨芳,两下都不肯行。杨御史也恐行令弄出丑来,便乘机说道:“年兄既不肯行,小儿焉有僭妄之理。倒不如淡淡领一杯为妙,只是小弟不该独僭。”白公道:“见教得是,但酒却要吃得爽利。”杨御史道:“知已相对,安敢不醉?”吴翰林遂叫左右各奉大杯。四人一头说,一头吃,又吃了半日,大家都微有醉意。杨御史恐怕白公酒酣兴起,要作诗赋,遂装作大醉,同杨芳力辞,起身面别。正是:

  客有两双手,主有四只目。

  掩虽掩得神,看亦看得毒。

  杨御史父子别去不题。却说吴翰林复留白公重酌,就将杨芳错念“弗告”之言说了一遍。白公道:“我见他说酒底艰难,已知其无实学;况他又是《诗经》‘弗告’二字再读差了,其不通可知。星相之不足凭如此。”吴翰林笑道:“你又来愚了。相士之言未必非。老杨因甥女前日题诗,故特遣来作说客耳。”白公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非今日一试,几乎落他局中。”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又饮了几杯,方才别去。正是:

  他人固有心,予以能忖度。

  千机与万关,一毫不差错。

  且说杨御史自从饮酒回来只道儿子不曾露出破绽,心下暗喜道:“这亲事大约可成,但只是央谁人为媒方好?”又想道:“此老倔强。若央了权贵去讲,他又道我以势压他。莫若只央苏方回去,彼此同年,又是自知,再没得说了。”主意已定,正要去拜苏御史,忽长班来禀道:“昨日都察院有传单,今日公堂议事,此时该去了。”杨御史道:“我到忘了。”又想道:“苏方回少不得也要来。”遂叫左右备马,竟到都察院公堂来。

  此时众御史已有来的,苏御史恰好亦到,大家见过。却原来是朝廷要差一官往北迎请上皇兼送寒衣,因吏部久不推上,故有旨着九卿科道会议荐举。故都察院先命众御史私议定了,然后好公议。众御史议了一回,各有所私,不敢出口,都上堂来打一恭道:“迎请上皇要只身虏庭,不辱君命,必须才能智略胆气骨力兼全之人方才去得,一时恐难乱举。容各职回去,细思一人报堂,以凭堂翁大人裁定。”堂上应了,大家遂一哄散去。正是:

  公事当庭议,如何归去思?

  大都臣子意,十九为存私。

  众御史散了,杨御史连忙策马赶上苏御史,说道:“小弟正有一事相求,要到尊寓。”苏御史道:“年兄有何事,何不就此见教?”杨御史道:“别的事路上好讲,此事必须要到尊寓说方才是礼。”二人一面说,一面并马而行。

  不多时,到了苏御史私衙,二人下马,同进厅来坐下。苏御史问道:“年兄有何见教?”杨御史道:“别无他事,只因小儿亲事,要求年兄作伐。”苏御史道:“令郎去秋已魁乡榜,为何尚未毕姻?”杨御史道:“小儿今年是二十岁,前年侥幸,敝乡争来议亲,只因他立志求一个贤才之女,所以直迟至今。前日同年兄在白太常家饮酒,见他令爱既能代父吟诗,则贤而有才可知。小弟归家与小儿说知,小儿大有怀求淑女之意。小弟想,白年兄性气高傲,若央别人去说,恐言语不投,不能成事。同年中推年死与彼相契,小弟又叨在爱下,故敢斗胆相求,不知年兄肯周旋否?”苏御史道:“此乃婚姻美事,小弟自当赞襄。但只是白年兄性情耿直,年见所知。他若肯时,不论何人,千肯万肯;他不允,任是相知也难撮合。但年兄此事,在令郎少年高才,自是彼所深慕,必无不允之理。今日迟了不恭,明早小弟即去道达年死之命,看他从违,再来奉复。”杨御史打一恭道:“多感多感!”说罢了,就起身别去。

  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塞北驰孤飞之客,江南走失旅之人。正是:

  意有所图,千方百计。

  成败在天,人谋何济?

第三回 白太常难途托娇女

  诗曰:

  缓急人生所不无,全凭亲友力相扶。

  苏洪大节因为使,婴杵高名在立孤。

  仗义终须收义报,弄谗到底伏谗辜。

  是非岂独天张主,人事从来不可诬。

  却说苏御史因杨御史托他向白太常求亲,心下也忖知有万分难成,却不好径自回复。到次日只得来见白太常。

  此时白太常尚未起身,叫人请苏御史书房中坐下,忙忙梳洗出来相见,因问道:“年兄今日为何出门太早?”苏御史道:“受人之托,又有求于人,安得不早?”白太常问道:“年兄受何人之托?又求于何人?”苏御史道:“小弟受了杨子献之托,要求于年兄。”

  白公见说话有因,已知来意,便先说道:“杨子献既托年兄要求小弟,只除了亲身,徐者再无不领命之理。”苏御史大笑道:“年兄通仙了,正为此事。昨日老杨同在公堂议事,议完了,他就同到小寓说道,因前日见令爱佳章,知贤淑多才,甚生欣慕,意欲丝萝附乔,故以斧柯托弟,小弟也知此事未必当年兄之意,无奈他再三垦求,不好率尔回他,只得来告之年兄。允与不允一听年兄上裁,小弟也不敢劝勉。”

  白公道:“此事小弟几乎被他愚了。”苏御史道:“却是为何?”白公遂将相士廖德明之言与吴翰林请酒及错读“弗告轩”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若不是小弟与舍亲细心,岂不落彼局中乎?”苏御史道:“他乃郎之事小弟尽知,他原诗二房金谿知县陆文明取的。前年江西刘按台要参陆知县,却得老杨之力为他周旋,故此陆知县以此相报。前日老杨尚要为陆知县谋行取,却是朱英不肯而止。由此看来,他乃郎无真才可知,如何配得令爱?”

  白公道:“这些事俱不必提。年兄复他,只道小弟不允便了。”苏御史道:“小弟知之。”说罢就要起身,白公那里肯放,只留下小酌数杯,吃了早膳,方才放去。正是:

  道义原相合,邪正自不投。

  人生当见谅,何必强相求。

  却说苏御史别了白公,也不回寓,就竟到杨御史家来。杨御史接着道:“重劳年兄,何以图报?”苏御史道:“劳而无功,望年兄勿罪。”杨御史道:“难道白年兄不允?”苏御史道:“小弟今日往见白年兄,即以年兄之命达上。他说道,本当从命,一者今郎高才,柔弱小娃岂能作配;二者白年兄无子,父女相依久矣,况贵省悬远,亦难轻别;三者年尚幼小,更欲稍待,故不能从教。”杨御史道:“这些话俱是饰词。小弟知他意思,大都是嫌小弟穷官,门户不当对耳。既不肯,便罢了。小儿虽庸才,未必便至无妇;他令爱十六岁,也不小了;江西虽远,难道终身留在家里不成?只看他嫁何等人家,甚么才子!”

  苏御史道:“年兄不必动气。白年兄爱女之心一时固执,又兼小弟不善辞令,未能开悟,或者有时回思转念亦未可知。年兄既为令郎选求贤助,不妨缓缓再烦媒灼。”杨御史道:“年兄之言不听,再有何人可往也?罢,小弟求他既不允,然天下事料不定,或者他倒来求小弟也不可知。只是重劳年兄为不当耳。”苏御史见杨御史发急,因说道:“小弟极力撮合,争奈此老执拗,叫小弟也无法,只得且告别,容有机会,再当劝成。”杨御史道:“重劳重劳,多感多感!”说罢,苏御史遂作别而去。正是:

  喜非容易易于怒,恩不能多多在仇。

  半世相知知不固,一时怀恨恨无休。

  却说杨御史送了苏御史出门,自家回进内厅坐下,越想越恼:“这老儿这等可恶!你既不肯,为何前日又叫老吴治酒请我父子?这不是明明奚落我了!况他往往恃有才情,将我傲慢。我因念是同年,不与他计较。就是前日赏菊做诗吃酒,不知使了多少气质,我也忍了他的。就是这头亲事,我来求你,也不辱没了你,为何就不允?我如今必寻一事处他一处,方才出我之气。”又想了一会儿道:“有计在此。前日我说皇上要差人迎请上皇便是难事,他却笑我没有丈夫气。昨日朝廷着我衙门中会议,要各人荐举,我正无人可荐,何不就将他荐了上去?着他这有丈夫气的且往虏庭去走一遭。况他又无子息,看他将此弱女托与何人!只恐到那时节求我做亲,也是迟了。”算计已定,便写一折说:“太常正卿白玄,老成历练,大有才气,若充迎请上皇之使,定当不辱君命。伏乞奏请定夺。”暗暗的送上堂来。

  都察院正苦无人,得了此谒,即知会九卿,恰好六科也公荐了都给事中李实,大家随将二人名字荐上。到次日旨意下:“将二人俱加部堂职衔,充正副使,候问上皇,兼讲和好。限五日即行。俟归,另行升赏。”

  旨意下了,早有报人报到白太常私衙来。白太常闻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这是谁人陷我?”又想想道:“再无他人,定是杨延诏这老贼,因亲事不遂,故与我作对头耳。虽然他怀私陷我,然我想如今上皇因身虏庭,为臣子的去候问一番,或乘此讲和,迎请还朝,则我重出来做官一场也不枉然。但只是我此去虏情难测,归来迅速不可知,红玉一弱女如何可以独住?况杨家老贼既已与我为难,我去之后,必然另生风波,了茫不谨必遭他毒手。”

  正踌躇间,忽报苏御史来拜。白公忙出来相见。苏御史揖也不作完就说道:“有这等事,老杨竟不成人!为前日婚事不成,竟瞒着我将年兄名字暗暗揭上堂去!今早命下我方晓得。小弟随即寻他去讲,他只躲了不见。小弟没法,方才只得约了几个同寅去见王相公,备说他求亲年兄不肯故起此衅的缘故。王相公听了,也觉不平,他说道:‘但是命下了,不可挽回。除非是年兄出一纸病揭,待做衙门再公举一人,方好于中婉转’。故此小弟来见年兄。当速图之,不可缓了。”

  白公道:“深感年兄盛意。但此事虽是老杨陷我,然圣旨既下,即是朝廷之事,为巨子者岂可推托?若以病辞,不独得教名数,亦为老杨所笑也。”苏御史道:“年兄之论团正,但只是年见迟暮之年,当此严冷之际,塞外驱驰,良不容易。”白公道:“上皇且陷穷虏,何况做臣敢惜劳苦?”苏御史惨然叹息道:“年兄忠义之心可质鬼神矣。不独老杨禽兽作千古罪人,即弟辈以小人之心推测君子,亦应抱愧。然良友犯难远行,而弟辈倦俄之衷终不能释然,奈何,奈何!”

  白公亦惨然道:“年兄骨肉之爱,弟非草木,岂不知感?然此身既在名教中,平生所学何事敢不以孤忠自矢?当颠沛而只以死生恩怨为心,则与老杨何异。”苏御史道:“年兄高怀烈忠,弟辈不及多矣。然天相吉人,自当乘危而安。但弟辈局量偏浅,不能与此等小人为伍;况长安险地,年兄行后,小弟决要讨一差离此矣。”白公道:“讨得一差,强若在此。”说罢就要邀苏御史书房去坐,苏御史不肯,道:“此何时,尚可闲坐耶?”遂起身辞去。正是:

  爱饮只宜为酒客,喜吟尽道是诗人。

  何期使命交加日,不避艰难一老臣。

  白公送了苏御史出门,即进内衙,将前事与红玉小姐说知。小姐听了吓得面如土色,不觉扑籁簌泪如雨下,连连顿足说道:“此事怎了,此事怎了?倒是孩儿害了爹爹。儿闻塞外沙漠之地,寒冷异常,况当此隆冬,霜雪载道,虽壮年之人亦难轻往,何况爹爹若大年纪,如何去得?这明明是杨家老畜牲因孩儿姻事不成,故把爹爹陷害。爹爹何不上一疏?将此事细细奏知,就告病弃官,或者圣明怜念,也不见得。”白公道:“方才苏方回也是你一般意思。已替你在阁中说明,叫我出揭告病,他好替我挽回。但我想,此事关我一生名节,我若告病,知道的说是杨廷诏害我,不知道的只道我临难退缩了。我想我为王振弄权挂冠林下,谁不钦敬?故有今日之起。今日即来做官,当此国步艰危,出使乏人,若再三推却,便是虎头蛇尾两截人了,岂不成千古之笑柄,如何使得?”

  小姐掩泪道:“爹爹所言,俱是为臣大义,非儿女所知。只是此一去,塞北寒苦,暮年难堪。且闻逆奴狼子野心,倚强恃暴,素轻中国,上皇且不知生死,况一介使臣乎?爹爹身入虎口。岂无不测之虑?”白公道:“也先虏名虽是夷虏,尚知礼义。近闻我中国有主,每每有悔祸之心,况上皇在彼屡现灵异,不能加害。昨日北使来要讲和,似是真情。我为使臣往答,亦彼此常礼,决不至于加害。但只是我行之后,汝一孤弱之女,岂可独处于此?况杨家老贼其心不死,必来罗致,叫我如何放得心下?”小姐道:“爹爹一大臣奉王命出使,家眷封锁在此,彼虽奸狡,亦无可奈何。”白公道:“奸人之心如鬼如蜮,岂可以平常意度?若居于此,纵然无事,未免乱我心曲,莫若先送你回去;若虑路远,一时去不及,或者暂寄居山东卢姑娘处,我方放心前往。”小姐道:“回去与寄居固好,但二处皆道路遥远,非一蹴可到。杨贼为人奸险,探知孩儿南回,无非婢仆相随,或于途中生变,反为不美。即使平安到家,去爹爹愈远,哪得消息,叫孩儿如何放心?依孩儿想起来,莫若将此宅仍旧封锁,只说家眷在内,却将孩儿悄悄寄居舅舅寓处,如此可保无虞,孩儿且可时常打探爹爹消息。”白公道:“此算甚好!”

  正欲打发人去接吴翰林来商议,恰好吴翰林闻知此信,特来探望。白公就叫进内衙相见,叫红玉小姐也过来见了。吴翰林道:“我这两日给假在家,此事竟不知道。方才中书科会写敕书,我才晓得。到把我吃了一惊,有这样事!老杨何一险至此!”

  白公道:“总是向日《赏菊》一首诗引起的祸根。小弟此去到也不打紧,方才与小女商议,只是她一幼女无人可托,心下甚是不安。”吴翰林道:“弟所虑者,只怕边塞风霜,惮于前往。姊丈既慨然而行,不以为虑,此正吾辈一生立名节之处。至于甥女之托,有小弟在此,怕他怎的?吾兄只管放心前去,小弟可以一力担当。”白公闻言大喜道:“适才与小女商议,小女之意亦是如此。但弟思老杨好恶异常,弟行之后必要别生事端。弟欲托于仁兄,恐怕遗累,不好启齿,既吾兄有此高谊,弟可安心而往矣。”吴翰林道:“老杨虽好恶,一大臣之女,况有小弟在此,安敢无礼!”

  小姐道:“孩儿既蒙舅舅应许看顾.爹爹可放心矣。但爹爹去的事情也须打点。”白公笑道:“你既有托,我的事便已打点完了。我此去的事情,七尺躯即此便是,三寸舌现在口中。他钦限五日要行,不知我要今日行就今日,要明日就明日,更有何事打点?你去看酒来,我与母舅痛饮几杯,以作别耳。”

  小姐闻命,慌忙去叫侍女备了些酒肴摆上来。白公同吴翰林对饮。白公就叫小姐也坐在旁边。白公吃了数杯,不觉长叹一声,说道:“我想,从来君子多受小人之累。小弟今日与吾兄、小女犹然对饮,明日就是匹马胡沙,不知死生何地。仔细思之,总是小人作祟耳。”吴翰林道:“小人虽能播弄君子,而天道从来只福善人。吾兄此一行,风霜劳苦固所不免,然臣子的功名节义当由此一显,未必非盘根错节之见利□也。”

  白公道:“仁兄之前自是吾志。但恨衰迈之年,子嗣全无,止一弱女,又要飘流。今日虽有吾兄可托,而玉镜未归,当此之际,未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矣。”小姐坐在旁边泪眼不干,听了父亲之言更觉伤情,说道:“爹爹也只是为着孩儿惹下此祸,今到此际,犹系念孩儿,搅乱心曲,是孩儿之罪上通于天矣。恨不得一死,以释爹爹内顾之忧;但恐孩儿一死,爹爹愈加伤心;又恐有日归来,无人侍奉,益动暮年之感。叫孩儿千思万想,寸心如裂。孩儿既蒙嫡亲舅舅收管,就如母亲在的一般,料然安妥。只望爹爹努力前途,尽心王事,早早还乡,万勿以孩儿为念。况孩儿年纪尚小,婚姻未到愆期,何须着急。爹爹若只管痛念孩儿,叫孩儿置身何地?”

  白公一边说话,一边吃酒,此时已是半酣,心虽激烈,然见小姐说到伤心,也不觉掉下几滴泪来,说道:“汉朝苏武出使匈奴,拘留一十九年,鬓发尽白方得归来;宋朝富弼与契丹讲和,往返数四,得了家书不开,恐乱人意。这都是前贤所为。你为父的虽不才,也读了一生古人书,做了半世朝廷官,今日奉命前往,岂尽不如前贤,而作此儿女态乎?只是你爹爹这番出山,原为择婚而来,不料佳婿未逢,而先落奸人之局。况你自十一岁上母亲亡后,那一时一刻不在我膝下?今日忽然弃汝远行,心虽铁石,宁不悲乎?虽然如此,也只好此时此际。到明日出门之后,致身朝廷,自然将此等念头放下了。”吴翰林道:“父女远别,自难为情。然事已至此,莫可奈何。况吾兄素负丈夫之骨,甥女是识字闺英,若作楚囚之态,闻知杨贼,未免取笑。姊丈既以甥女见托,甥女即吾女也,定当择一佳婿报命。”

  白公闻言,连忙拭泪,改容说道:“吾兄之言,开我茅塞。若肯为小女择一佳婿,则小弟虽死异域亦含笑矣。”因看着红玉小姐说道:“你明日到舅舅家去,不必说是舅甥,只以父女称呼,便好为你寻亲。”小姐再要开口,恐怕打动父亲悲伤,只得硬着心肠答道:“谨领爹爹严命。”大家又吃了一会儿,不觉天晚,左右掌上灯来,又饮了一回,吴翰林方才起身别去。正是:

  江州衫袖千秋湿,易水衣冠万古悲。

  莫道英雄不下泪,英雄有泪只偷垂。

  到次日,白公才起来,只见长班来报道:“吏部张爷来拜。”白公看名帖,却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志仁,心下想一想道:“此人与杨御史同乡,想必又为他来。”随出来相见,叙了礼,让生,左右献茶。张吏部先开口道:“昨日老先生有此荣升远行,都出自两衙门荐举,并非本部之意。”白公道:“学生衰朽之夫,无才无识,久当病请,昨忽蒙钦命,不知是何人推荐,以误朝廷。”张吏部道:“老先生,你道是谁?”白公道:“学生不知。”张吏部道:“不是别人,就是贵同年杨子献之荐。”白公道:“原来就是杨年兄。学生无才,杨年兄所知,为何有此美意?在学生固叨同年之惠,只恐此行无济于事,反辱了杨年兄之荐。”

  张吏部道:“连学生也不知道,因圣旨要拟部衔,是敞衙门之事,杨老先生见教,细细说起,学生才知,今日特来奉拜。不知老先生此行还是愿去,还是不愿去?”白公笑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学生在此做的是朝廷的官,朝廷有命,东西南北唯命是从,怎么说得个愿去不愿去?”张吏部道:“学生素仰清德,此来倒是一片好意。老先生当以实心见教,不必讳言。”白公道:“学生既蒙老先生垂念,安敢隐情?且请教老先生,愿去是怎么说?不愿去是怎么说?”张吏部道:“愿去别无他说,明日领了书敕便行;若是不愿去时,学生就实对老先生说了,此事原是杨老先生有求令爱姻事不成起的衅端。俗说‘解铃还是系铃人。’莫若待晚生作伐,老先生曲从了此段姻事,等他另荐一人替了老先生,老先生就可不去了。况且这段婚姻,同年家门当户对,未为不可。老先生还当细细上裁。”

  白公笑道:“学生倒不知敝同年有如此手段。”张吏部道:“杨老先生他官虽台中,却与石都督最厚,又与国戚汪全交好,内中线索甚灵。就是陈、王两相公,凡他之言无有不纳。老先生既然在此做官,彼此倚重也是免不得的。就是此段姻事,他来求老先生自是美事,何故见拒?”白公道:“若论处世做官,老先生之教自是金玉。只是学生素性疏懒,这官做也可,不做也可,最不喜与权贵结纳。就是今日之行,虽出杨年兄之意,然毕竟是朝廷之命。学生既做朝廷之官,只奉朝令而行。杨年兄之荐为公乎?为私乎?学生所不问也。至于姻事,学生一冷曹如何敢扳!”张吏部道:“老先生虽无心做官,却也须避祸。此一行无论奴虏狡猾,未必便帖然讲和,即使和议可成,而上皇迎接回来好?是不迎请回来好?为功为罪都出延臣之口;况老先生行后,令爱一弱女守此,虎视眈眈,能保无他变乎?”白公听了,勃然变色,说道:“古人有言:‘敌国未灭,何以家为?’且死生祸福,天所命也,君所命也。今日既奉使虏庭,此七尺躯已置之度外,何况功罪,何况弱女!学生头可断,断不受人胁制!”张吏部道:“学生原是为好而来,不知老先生执意如此,倒是学生得罪了。”遂起身辞去,白公送出大门。正是:

  势倾如压卵,利诱似吞醇。

  除却英雄骨,谁能不失身?

  白公送了张吏部出门,心下愈觉不快,道:“杨家老贼他明明做了手脚,又叫人来卖弄,又要迫胁亲事,这等可恶!只是我如今与他理论,人都道我是畏惧此行此生衅。且等我去了回来,再议未迟,但红玉之事万不宜迟。”即写一札先送与吴翰林,约在他家等候,随与小姐说道:“杨贼奸恶异常,须要早早避他。如今也等不得我出门了,你须快快收拾些衣物,今夜就要送你到舅舅家去了。”小姐听了,不敢违拗,即忙打点。捱到晚,白公悄悄用二乘小轿,一乘抬小姐,一乘自坐,暗暗送到吴翰林寓所来。

  此时吴翰林已有人伺候,接进后衙。白公先叫小姐拜了吴翰林四拜,随即自与吴翰林也是四拜,说道:“骨肉之情,千金之托,俱在于此。”吴翰林道:“姊丈但请放心,小弟决不辱命!”小姐心中哽咽,只是掩泪低头,一声也说不出。吴翰林还要留白公饮酒,白公说道:“小弟倒不敢坐了,恐人知道。”因对小姐说:“爹爹与你此一别,不知何日再得相逢。”就要出来,小姐忍不住,扯着白公拜了四拜,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白公亦泫然泪下。吴翰林连忙止住。父女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吞声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白公送了小姐回来,虽然伤心,却觉得身无挂碍,转独吃了一醉。睡到次日,早起到馆中领了敕书回来,将内衙一应尽行封锁,分咐家人看守,只说小姐在内。自家只带了两个能干家人并铺陈行李,竟辞了朝廷,移出城外,馆驿中住下,候正使李实同行。

  原来白公是九卿,原该充正使,李实是给事,原该充副使,因白公昨日唐突了张吏部,故张吏部倒将李实加了礼部侍郎之衔,充作正使,白公止加得工部侍郎之衔,作了副使。这也不在白公心下。此时衙门常规,也不公饯的,也有私饯的。大家乱了两日,白公竟同李实往北而去不题。

  却说杨御史初意也只要白公慌了,求他挽回,就好促成亲事。不料白公傲气,竟挺身出使,姻事必不肯从。倒也无法,却又思量道:“亲事不成,明日白老回来,空作这场恶,如何相见?俗说‘一不做二不休’,莫若乘他不在,弄一手脚,把这亲事好歹成了。到他回来,那时已是亲家,纵然恼怒,也不妨了。是便是,却如何下手?”又想想道:“有计在此。前日张吏部、苏御史二人都曾去为媒,他虽然不允,如今央他二人,只说是亲口许的,再叫杨芳去拜在江全门下,求他内里赐一吉期,竟自成亲。白老不在,谁好管他闲事?”算计已定,便暗暗先与张吏部说知。张吏部与杨御史志同道合,一说便肯。倒转央张吏部与苏御史说。

  苏御史闻知,也不推辞,也不承应,含糊答应。恰好湖广巡按有缺,他便暗暗央人与堂翁说,讨了此差。命下,即慌忙收拾起身。

  吴翰林闻知,连忙备酒赶出城外来作饯,因问道:“苏老先生为何忽有此命?又行得如此之速?”苏御史叹一口气,说道:“对别人小弟也不好说,吴老先生不是外人,便说也不妨。”就将杨御史要他与张吏部二人做硬媒,又要叫儿子拜汪全求内助的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原来为此。”此时送行人多,苏御史吃不上三五杯,便起身去了。

  吴翰林回来因想道:“杨家老贼如此妄行!他内里有人,倘或弄出一道旨意追来,将来甥女现在我家,就不怕他,也要与他分辩。况太玄临行再三托我,万一失手,悔之晚矣。倒是老苏脱身之计甚高。我明日莫要也给一假,趁他未动手,先去为妙。”算计定了,次日即给了一假。

  原来这翰林院本来清闲,此时又不经讲,给假甚是容易。吴翰林既给了假,又讨了一张勘合,发些人夫,择一吉日,打发家眷出城。原来吴翰林止带得一个妾在京,连白小姐共二人。妾便当了夫人,白小姐便认作亲女,其余婢仆不过十数余人,赶早出城,无人知觉。正是:

  触锋北陷虏庭会,避祸南逃故里来。

  谁为朝廷驱正士,奸人之恶甚于豺。

  吴翰林不知回去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吴翰林花下遇才人

  诗曰:

  高才果得似黄金,买卖何愁没处寻。

  雷焕精诚团宝剑,子期气味在瑶琴。

  夫妻不少关睢韵,朋友应多伐木音。

  难说相逢尽相遇,遇而不遇最伤心。

  却说吴翰林因杨御史作恶,只得给了假,暗带白小姐出京回家,脱离虎口。且喜一路平安,不一月回到金陵家里。

  原来吴翰林也有一女,叫做无艳,年十七,长红玉一岁,已定了人家,尚未出嫁。虽是宦家小姐,人物却只中中。他与红玉原是姑舅姊妹,吴翰林因受了白公之托,怕杨御史根寻,就将红玉改名无娇,竟与无艳做嫡亲姊妹称呼。又分咐家人,只叫“大小姐”、“二小姐”,“白”之一字竟不许题起。

  吴翰林到得家已是残冬。拜拜客,吃得几席酒,转眼已是新春。一心只想着为无娇觅一佳婿,四下访问,再无一人当意。

  忽一日,合城乡官有公酒在灵谷寺看梅。原来,这灵谷寺看梅是金陵第一胜景。近寺数里皆有梅花,或红或白,一路冷香扑鼻,寺中几株绿萼更是茂盛。到春初开时,诗人游客无数。

  这一日,吴翰林也随众同来,到了寺中一看,果然好花。有前人高手迪诗二首,单道那梅花之妙:

  其一: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潇潇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其二:

  淡淡霜华湿粉痕,谁施绡帐护香温?

  诗随十里寻春路,愁在三更待月村。

  飞去只忧云作伴,销来肯信玉为魂。

  一尊欲访罗浮客,落叶空山正掩门。

  吴翰林同从乡宦吃酒,赏看了半日。到得酒酣换席,大家起身各处玩耍。吴翰林自来西壁上看那些题咏,也有先辈巨公,也有当时名士;也有古诗,也有词赋。细细看来,大都泛泛,并无出类之才。忽转过一个亭子,又见粉壁上一首诗写得龙蛇飞舞。吴翰林近前一看,上写着:

  静骨幽心古淡姿,淋漓画出一庭诗。

  有香赠我魂销矣,无句酬他酒谢之。

  雪压倒疑过孟处,月昏莫忆嫁林时。

  于斯想见闺人口,妾似桃花婢柳枝。

  金陵苏友白题

  吴翰林吟咏了数通,深赞道:“好诗!好诗!清新俊逸,有庾开府、鲍参军之风流。”又见墨迹未干,心下想道:“此必当今少年名士,决非庸腐之徒。”遂将“苏友白”名字记了。

  正徘徊间,忽寺僧送上茶来。吴翰林因指着问道:“你可知这首诗是甚么人题的?”寺僧答道:“适才有一班少年相公在此饮酒,想必就是他们写的。”吴翰林道:“他们如今到那里去了?”寺僧道:“因列位老爷有公宴在此,恐不便,是小僧邀到观音院去随喜了。”吴翰林道:“如今还在吗?”寺僧道:“不知在也不在。”吴翰林道:“你可去一看,若是在,你可与我请那一位题诗的苏相公,说我要会他一会。”

  寺僧领命去,去不多时,忙来回复道:“那一班相公方才都去了,要着人赶还赶得上。”吴翰林听见了,心下怅然道:“此生才虽美矣,不知人物如何,早一步见一见倒也妙。既去了,叫人赶转便非体矣,不必赶了。”

  此时日已平西,众乡宦又请坐席,大家又吃不多一会儿就散了,各自归家。

  吴翰林坐在轿上,叫手下将轿帘卷起,傍着夕阳一路看梅而回。行不得一二里,只见路旁几株大梅树下,铺着红毡毯子,摆着酒盒,坐着一班少年,在那里看花作乐。吴翰林心下疑有苏友白在内,叫把轿子歇下,假作看花,却偷眼看那一班少年。共有五六人,虽年纪俱在二三十之间,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只平平。内中惟一生,片巾素服,生得:

  美如冠玉,润比明珠。山川秀气直萃其躬,锦绣文心有如其面。宛卫玠之清癯,俨潘安之妙丽。并无纨袴行藏,自是风流人物。

  吴翰林看在眼里,心下暗想道:“此生若是苏友白,则内外兼美,诚佳婿也。”因悄悄分咐一能事家人道:“你暗暗去访那一起饮酒的相公,那一位是苏相公。”家人领命,慢慢沿将过去,问那挑酒盒的人,问得明白,即回复道:“那一位穿素衣戴片巾的便是苏相公。”吴翰林闻言,心中暗喜道:“好一个人物。若得此生为无娇之婚,不负太玄所托矣。”因又分咐家人道:“我先回去,你可暗暗在此等那苏相公回去时,你便跟他去,访他是何等之人,住在何处,家中父母在否,有妻子无妻子,必要问个的确回我。”家人应诺。吴翰林就叫起轿,依旧一路看花回去。

  到次日,家人回复道:“小人昨日跟了苏相公回去,却住在乌衣巷内。小人细细访问,苏相公是府学生员,父母俱已亡过,家下贫寒,尚未娶妻,祖籍不是金陵人,也没甚么亲戚。”

  吴翰林听了,心下愈加欢喜,暗想道:“此生即处贫寒,又无妻室,这段婚姻垂手成矣。况他又无父母,即赘于太玄亦无不可。”又想一想道:“人物固好,诗才固美,但不知举业如何。若只晓得吟诗吃酒,而于举业生疏,后来不能上进,渐渐流入山人词客,亦非全壁。”因又分咐家人道:“你还与我到府学中去,查访那苏相公平素有才名没才名,还是考得高考得低?”家人访了半日,又回来复道:“这苏相公是十七岁上进的学,进学后就没了娘,整整丁了三年忧。旧年是十九岁,才服满。旧年冬底,李学院老爷岁考,才是第一次,案上未发,不知考的如何。今年是二十岁了。说才名是有的。”吴翰林道:“正是,宗师的案也好发了。”家人道:“学里斋夫说,发案只在三五日了。”吴翰林道:“你再去打听,一出案即查他等数来报我。”

  过了十数日,吴翰林正放心不下,忽见家人在学中讨了全案来。吴翰林打开一看,苏友白恰恰是府学第一名。喜得个吴翰林满心快畅,道:“少年中有如此全才,可喜,可喜。这段姻缘却在此处。”

  随即叫人去唤了一个的当做媒的张婆来,分咐道:“我有一位小姐,名唤无娇,今年十七岁,要你去说一头亲事。”张媒婆道:“不知老爷叫媒婆到那一位老爷家去说亲?”吴翰林道:“不是甚么老爷家,却是府学中一位相公,他姓苏,住在乌衣巷内,是新考案首的。”张媒婆道:“闻得前日张尚书家来求亲,老爷不允。”吴翰林道:“我不慕富贵,只择佳婿。这苏相公才貌兼全,我故转要与他。”张媒婆道:“老爷裁鉴不差,媒婆就去,自然一说便成。只是媒婆还要进去见见夫人。”吴翰林道:“这也使得。”就叫一个小童领了进内厅来。

  原来吴夫人因无娇小姐日夕思想父亲,心中愁苦,故同他到后园散闷,却不在房里。小童忙问丫环,丫环道:“夫人同小姐在后园楼上看花去了。”小童即引张媒婆同到后园楼上来。果然夫人同无娇小姐在那里凭着楼窗看碧桃花哩。

  张媒婆连忙替夫人小姐见个礼。夫人便问道:“你是那家来的?”张媒婆道:“媒婆不是别家来的,就是老爷叫来要与小姐说亲。”夫人道:“原来是老爷唤来的。正是,昨日老爷对我说,有位苏相公才貌兼全,后来必定登达。你替小姐说成这头亲事,自重重谢你。”张媒婆道:“老爷夫人分咐,也不尽心!”一边说,一边就将小姐细看,果然生得美貌,正是: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张媒婆见小姐美丽异常,因问道:“可就是这位小姐?”夫人道:“正是。”张媒婆笑道:“不是媒婆夸口,这城中宦家小姐也不知见了多少,从不曾见有小姐这般标致的。不知这苏相公是那里造化。”夫人道:“城中那个乡宦不来求过?老爷只是不允。因在郊外看见苏相公,道他是个奇才,倒要扳他,这也是姻缘分定。只要你用心说成。”张媒婆笑道:“老爷夫人这等人家,小姐这等美貌,他一个秀才家,有甚不成?连媒婆也是造化。老妇人就去。”夫人叫丫环拿了些点心、茶与张媒婆吃。张媒婆吃了,辞了夫人小姐下楼来,依旧要往前边去。小童道:“前边远,后边去吧。”张媒婆道:“不管,只捡近些吧。”小童就领他转过墙来,竟出花园后门。

  原来这花园与城相近,人家甚少,四面都是乔木疏林,城外又有许多青山环绕,甚是幽静。故吴翰林盖这一个楼,时常在此赏玩。

  张媒婆出得后门,回头一望,只见夫人小姐尚在楼上。远远望见小姐,容光秀美,宛然仙子。心下暗羡道:“好一位小姐,不知那苏秀才何如。”因转出大街,竟往乌衣巷来。寻到苏友白家,恰好苏友白送出客来。

  原来这苏友白表字莲仙,原系眉山苏子瞻之族。只因宋高宗南渡,祖上避难江左,遂在金陵地方成了家业。苏友白十三岁上,父亲苏浩就亡过了。多亏母亲陈氏贤能有志,若心教友白读书,日夜不怠。友白生得人物秀美,俊雅风流,又且颖悟过人,以此十七岁就进了学。不幸一进学后,母亲陈氏就亡过了。友白茕茕一身,别无所倚。虽御史苏渊就是他亲叔,却又寄迹河南,音信稀疏,此时彼此俱不知道家事,渐渐清乏。喜得苏友白生来豪爽,只以读书做文为事,“贫”之一字全不在他心上。友白原名良才,只因慕李太白风流才品,遂改了友白,又取青莲、谪仙之意,表字莲仙。闲时也就学他做些词赋,同辈朋友都啧啧称羡。这一年服满,恰值宗师岁考,不想就考了个案首。人都来贺他。

  这一日送了客去,就要进内。张媒婆见他少年标致,人物风流,料是苏友白,连忙赶进门道:“苏相公恰好在家,真来得凑巧。”苏友白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老妇人,因问道:“你是何人?”张媒婆笑嘻嘻说道:“我是报喜的。”苏友白道:“小考何喜,妈妈又来报我。”张媒婆笑道:“苏相公考得高,自是小喜,已有人报了。老身来报的,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苏友自笑道:“原来如此。请里面来坐了好讲。”

  张媒婆随苏友白进到堂中,坐下,吃了茶,苏友白便问他:“我穷秀才家,除了考案,再有何喜?”张媒婆道:“苏相公这等青年独居,我送一位又富贵又标致的小姐与相公做夫人,你道可是天大的喜事吗?”苏友白笑道:“据妈妈说来,果然是喜,但不知是真喜,是假喜?”张媒婆道:“只要相公重重谢我,包管是真。”苏友白道:“你且说是那家?小姐却生得如何?”张媒婆道:“不是甚过时的乡宦,却是现任在朝新近暂给假回来的吴翰林家。他的富贵是苏相公晓得的,不消老身细说。只说他这位小姐,名唤无娇,今年才十七岁,真生得天上有地下无,就画也画不出的标致。苏相公若见了,只怕要风魔哩。”

  苏友白道:“既是吴翰林家小姐,貌又美,怕没有一般乡绅人家结亲,却转来扳我一个穷秀才,其中必有缘故,只怕这小姐未必甚美。”张媒婆道:“苏相公原来不知道,这吴翰林生性有些古怪。城中大乡宦哪家不来求?他都不允,说是这些富贵人家子侄不通的多。前日不知在哪里看见了苏相公的诗文,道是奇才,十分欢喜,故反要来相扳。这乃是相公前生带来的福荫造化,怎么倒疑心小姐不美?却也好笑。若论城中乡宦,要象吴翰林的还有;若要如小姐这般标致,莫说城中,就是天下也没有这等十全的。苏相公不要错了主意。我张媒婆是从来不说慌的,相公只管去访问。”

  苏友白笑道:“妈妈说来尽有中听,只是我心下不能深信,怎能够见得一面,我方才放心。”张媒婆道:“苏相公又来取笑了,他一个乡宦人家小姐,如何肯与人见?”苏友白道:“若不能见,只烦妈妈回复他吧。”张媒婆道:“我做了半生媒,从不见这等好笑的事。那吴老爷有这等一位美丽小姐,凭他甚么富贵人家不嫁,偏偏的要与苏相公。苏相公你从天掉下这件喜事,却又推三阻四不肯受,你道好笑不好笑。”苏友白道:“非我推阻,只恐婚姻大事为人所愚,是以不敢轻信。妈妈若果有好意,怎生设法使我一窥。倘如妈妈所说,莫说重谢,便生死不敢忘也。”

  张媒婆想了想,说道:“苏相公这等小心,我若不指一条路与你见见,你只道我哄骗你。也罢,我一发周全你吧。”苏友白道:“若得如此用情,感激非浅。”张媒婆道:“吴老爷家有一所后花园,直接着东城湾里。园中有一高楼帖着围墙,看那城里城外的景致。若往城湾里走过,却明明望见楼上。目今园内碧桃花盛开,夫人与小姐不时在楼上赏玩。相公若要偷看,除非假作楼下往来,或者该是天缘,得见一面。只是外人面前一句也说不得,若传得吴老爷知道,老身却担当不起。”

  苏友白道:“蒙妈妈美情,小生怎敢妄言。既是这等,妈妈且不要回复吴老先生,稍缓一二日再来讨信,何如?”张媒婆道:“这个使得。相公如今便有许多做作,只怕偷看见了,那时来求老身,老身也要做作起来,相公却莫要怪。”苏友白笑道:“但愿如此,便是万幸了。”张媒婆道:“苏相公小心,老身且去,隔三两日再来讨信。”苏友白道:“正是,正是。”张媒婆起身去了不题。

  却说苏友白听了张媒婆的说话,心下也有几分动火。到次日便瞒了人,连小厮也不带,独自一个悄悄踅到吴翰林后花园边来窥探。果然有一座高楼,纱窗掩映,朱帘半垂。不期来得太早了,悄无人声。立了一歇,恐不稳便,只得又踅回来。捱了一会儿,吃过午饭,心下记挂,仍又踅来。这遭溱巧,刚刚走到,恰闻得楼上有人笑语。苏友白恐怕被人看见,知他窥探,便要回避,却将身子闪在一株大榆树影里,假作寻采那城阴的野花,却偷眼觑着楼上。

  不多时,只见有两个侍妾把中间一带纱窗都推开,将绣帘卷起两扇。此时日色平南,微风拂拂,早有一阵阵的异香吹到苏友白的鼻中来。苏友白闻了,不禁情动。又立了一歇,忽见有一双紫燕从画梁上飞出来,在帘前翻舞,真是轻盈袅娜,点缀得春光十分动荡。只见一个侍儿立在窗边,叫道:“小姐快来,看这一双燕子倒舞得有趣。”说不了,果见一位小姐半遮半掩走到窗前,问道:“燕子在哪里?”一边说,那燕子见有人来,早飞过东边柳中去了。那侍儿忙用手指道:“这不是?”那小姐忙忙探了半截身子在窗外,来看那燕子飞来飞去不定。这小姐早被苏友白看个尽情。但见:

  满头珠翠,遍体绫罗。意态端庄,虽则是闺中之秀;面庞平正,绝然无迥出之姿。眼眼眉眉,悄不见矫羞作态;脂脂粉粉,大都是膏沐为容。总是一施,东西异面;谁知二女,鸠鹊同巢。

  原来这一位是无艳,不是无娇。苏友白哪里知道,只认做一个。未见时精神踊跃,见了后不觉情兴索然。心下暗想道:“早是有主意,来偷看一看,若意信了张媒婆之言,这一生之事怎了?”遂慢慢走出树林来。那小姐见树里有人,慌忙避入窗内去了。苏友白心下已冷,不复细察,遂踅身回去。正是:

  寻花误着柳,逐燕错听莺。

  总是春风面,妍媸却异情。

  过了两日,张媒婆来讨信,说道:“前日说的,苏相公曾看见吗?”苏友白暗想道:“吴翰林乃词林先达,颇有声名,若说窥见他小姐丑陋,不成亲事,他便没有体面,怪我轻薄了。我如今只朦胧辞他便了。”因对张媒婆说道:“前日说的,我并不曾去,如何得见?”张媒婆道:“相公为何不去?”苏友白道:“我想他一个乡宦人家,我去偷看,有人撞见,彼此不雅,况且早晚俟候,未必便能凑巧。只烦妈妈替我回复了吧。”张媒婆道:“看不看凭相公,但只是老身说的断不差池,相公还要三思。”苏友白道:“我也不独为此,他一个翰林人家,我一个穷秀才,如何对得他来?”张媒婆道:“他来扳你,又不是你去求他,有何不可?”苏友白道:“虽蒙他错爱,我自反于心不能无愧,这决决不敢奉命。”张媒婆再三劝美,苏友白只是不允。张媒婆无可奈何,只得辞了苏友白,来回复吴翰林。

  这一日,吴翰林不在家。张媒婆竟入内里来见夫人。夫人一见,便问道:“劳你说的亲事如何?”张媒婆摇头道:“天下事再也料不定。这等一头亲事,十拿九稳,谁知他一个穷秀才倒做身分不肯。”夫人道:“老爷说他有才有貌,为何性情这等执拗?”张媒婆道:“莫怪我说他,他才是有的,貌是有的,却只是没福。媒婆倒有一头好亲事在此,乃是王都堂的公子,今年十九岁,若论他的人物才学,也不减于苏秀才,况且门当户对,夫人做主,不可错过了。”夫人道:“我知道,等老爷回来,我对老爷说。”张媒婆去了。

  吴翰林回家,夫人即将张媒婆的言语细细说了。吴翰林沉吟半晌道:“哪有个不允之理?还是这些媒婆说得不的确。我有道理。”随叫家人,分咐道:“你拿个名帖去学里请了刘玉成相公来。”家人领命,去不多时就请将来了。原来这刘玉成也是府学一个时髦,一向拜在吴翰林门下,故一请就来。

  二人相见过,刘玉成就问道:“老师呼唤门生,不知有何分咐?”吴翰林道:“不为别事,我有一个小女,名唤无娇,今年一十七岁,性颇聪慧,薄有姿色,不独长于女红,即诗赋之类无不工习,是我老夫妻最所钟爱者。虽有几个宦家来求,我想这些富贵人家的子侄那有十分真才?前日因看花,偶然见了新考案首的苏友白人才俊秀,诗思清新,我意欲招他东坦。昨日叫一个媒婆去说,他反推辞,不知何故。我想此一定是这媒婆人微言轻,不足取信,因此欲烦贤契与我道达其意。”刘玉成道:“苏莲仙兄才貌果是卫家玉润,前日宗师发案时,大家赞赏。老师撂去富贵而选斯人,诚不减乐广之冰清矣。门生得为斧柯,不胜荣幸,明早即往达台命。想苏生素仰老师山斗,未有不愿附乔者。”

  吴翰林道:“得如此,足感大力。”因问道:“前日贤契考察,定居前列?”刘玉成道:“门生不才,蒙列二等。”吴翰林道:“贤契高才,宜居一等,怎么屈了?明日会李学台时,还要与他讲。”刘玉成道:“宗师考案甚公,门生心眼。倘蒙垂顾,这又是老师荐拔之私恩矣。”二人说罢,刘玉成遂告辞起身。正是:

  相逢皆有托,有托便相知。

  转转开门户,难分公与私。

  不知玉成去说亲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穷秀才辞婚富贵女

  诗曰:

  闲探青史吊千秋,谁假谁真莫细求。

  达者鬼谈皆可喜,痴人梦说亦生愁。

  事关贤圣偏多阙,话到齐东转不休。

  但得自留双耳在,是非朗朗在心头。

  却说苏友白自从考得一个案首,又添上许多声名,人家见他年少才高,人物俊秀,凡是有女之家无不愿他为婿。苏友白常自叹道:“人生有五伦,我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五伦中先失了两伦。君臣朋友间遇合有时,若不娶一个绝色佳人为妇,则是我苏友白为人在世一场,空读了许多诗书,就做一个才子也是枉然,叫我一腔情思向何处去发泄?便死也不甘心。”因此人家来说亲的,访知不美,便都辞去。人家见他推辞,也都罢了。只有吴翰林因受白太玄之托,恐失此佳婿,只得又央刘玉成来说。

  这刘玉成领了吴翰林之命,不敢怠慢,即来见苏友白,将来意委委曲曲说了一遍。苏友白道:“此事前日已有一媒婆来讲过,弟已力辞了,如何又劳重仁兄?仁兄见教本不当违,但小弟愚意已定,万万不能从命。”刘玉成道:“吴老师官居翰林,富甲一城,爱惜此女如珍如宝。郡中多少乡绅子弟求他,他俱不肯。因慕兄才貌,反央人苦苦来说,此乃万分美事,如何执意如此?”苏友白道:“婚姻为人生第一件大事,若才貌不相配,便是终身一累,岂可轻意许人?”刘玉成笑道:“莫怪小弟说,兄今日虽然考得利,有些时名,终不免是一个穷秀才,怎见得他一个翰林之女便配兄不过?且不要说他令爱如花似玉,就是他的富贵,吾兄去享用一享用,也强似日日守着这几根黄齑。”

  苏友白道:“这‘富贵’二字,兄到不消提起。若论弟辈既已受业艺林,谅非长贫贱之人,但不知今生可有福消受一个佳人。”刘玉成道:“兄说的话一发好笑,既不忧富贵,天下哪有富贵中求一个佳人不得的?”苏友白笑道:“兄不要把富贵看得重,佳人转看轻了。古今凡搏金紫者,无不是富贵,而绝色佳人能有几个?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与我苏友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刘玉成大笑道:“兄痴了,若要这等佳人,只好娼妓人家去寻。”苏友白道:“相如与文君,始于琴心相挑,终以白头吟相守,遂成千古佳话,岂尽是娼妓人家!”

  刘玉成道:“兄不要谈那千古的虚美,却误了眼前实事。”苏友白道:“兄只管放心,小弟有誓在先,若不遇绝色佳人,情愿终身不娶。”刘玉成遂大笑起来,道:“既是这等,便是朝廷招驸马也是不成的了。好个妙主意!这个妙主意只要兄拿得定,不要错过机会,半路里又追悔起来。”苏友白道:“决不追悔!”刘玉成只得别了苏友白,来回复吴翰林。

  吴翰林闻知苏友白执意不允,便大怒骂道:“小畜牲这等放肆!他只倚着考了一个案首便这等狂妄,看他这秀才做得成做不成!”随即写书与宗师细道其详,要他黜退苏友白的前程。

  原来这学院姓李名懋学,与吴翰林同年同门。见吴翰林书来,欲要听了,却怜苏友白才情,又无罪过;欲待不听,又撇吴翰林面情不过。只得暗暗叫学官传语苏友白微道其意,叫他委曲从了吴翰林婚姻,免得于前程有碍。

  学官奉命,遂请了苏友白到衙中,将前情细说一遍。苏友白道:“感宗师美情。老师台命,门生本该听从,只是门生别有一段隐衷,一时在老师面前说不出。只求老师在宗师处委曲方便一辞,便感恩无尽。”学官道:“贤契差矣。贤契今年青春已是二十,正得受室之时。吴公雅意相扳,论起来也是一桩美事。若说吴公富贵,以贤契高才,自然不屑;况闻他令爱十分才美,便勉强应承,也不见有甚吃亏。为何这般苦辞?”苏友白道:“不瞒老师说,他令爱门生已细细访过,这是断然不敢复命。”

  学官道:“贤契既不情愿,这也难强。只是吴公与宗师同年同门,未免有几分情面,这事不成,恐怕于贤契的前程有些不妙。”苏反白微笑道:“门生这一领青衿算得甚么前程,岂肯恋此而误终身大事?但听宗师裁处罢了。”造起身辞去。

  学官见事不成,随即报知宗师。宗师听了也不喜道:“这生胡狂至此!”便要黜退他,却又回想道:“这一桩美事若在别一个穷秀才,便是梦见也快活不了。他却抵死不允,也是个有志之士。”又有几分怜他,尚不忍便行。

  正踌躇间,忽闻一声梆响,门生传进一本报来。李学院将报一看,只见一本叙功事:原任太常正卿新加工部侍郎衔白玄出使虏营迎接上皇,不辱君命,还朝有功,着实援工部侍郎。又告病恳切,准着驰驿不乡调理,愈可不时召用。又一本叙功事:御史杨廷诏荐举得人,加升光禄寺少卿。又一本翰林院乏人事:目今经筵举行,兼乡会在迩,乞召在告诸臣吴珪等入朝候用。俱奉圣旨准行。李学院见吴翰林起升入朝,又见白玄是他亲眷,正在兴头时节,便顾不得苏友白,随即行一面牌到学中来,上写道:

  提学察院李,访得生员苏友白素性狂妄,恃才倚气,凌傲乡绅,不堪作养。本当拿究,姑念少年仰学,即时除名,不许赴考。特示。

  牌行到学中,满学秀才闻知此事,俱纷纷扬扬,当一段新闻传讲。有笑苏友白呆的,也有羡苏友白高的。又有一班与苏友白相好的愤愤不平道:“婚姻事要人情愿,那有为辞了乡宦亲事,便可黜退秀才的道理?”便要动一张公呈到宗师去讲。倒是苏友白再三拦阻道:“只为考了一个案首,惹出这场事来。今日去了这顶头巾,得耳根清净,岂不快活!诸兄万万不消介意。”众人见苏友白如此,只得罢了。正是:

  三分气骨七分痴,酿就才人一种思。

  说向世人都不解,不言惟有玉人知。

  按下苏友白不题。却说吴翰林见黜退了苏友白前程,虽出了一时之气,然心下也有三分不过意,还要过几日仍旧替他挽回。只因闻了白公荣归之信与自家钦召还朝之报,与无娇小姐说知,大家欢喜,便将苏友白之事忘怀了。吴翰林奉诏即当进京,因要会白公交还无娇小姐,只得在家等候,一面差人迎接。

  此时白公实受了工部侍郎之职,奉旨驰驿还乡,一路上好不兴头。不月余到了金陵,竟到吴翰林家来。吴翰林接着,不胜欢喜。白公向吴翰林致谢,吴翰林向白公称贺。二人交拜过,即邀入后堂。随即唤无娇小姐出来拜见父亲,大家欢喜无尽。

  此时吴翰林已备下酒席,就一面把盏与白公洗尘,二人对酌。吴翰林因问出使之事,白公叹一口气,道:“朝廷之事,万不可为。前日小弟奉命是迎请上皇,而敕书上单言候问,并送进衣物,绝无一字及于迎请。上皇闻知,深为不乐。也先见了甚加诘问,叫小弟无以措词。只得说迎请自是本朝之意,然不知贵国允否,故不敢见之敕书,只面谕使臣恳求太师耳。也先方回嗔作喜,允了和议,说道:‘虽是面谕,然敕书既不迎请,我如何好送还?若竟自送还,也使中国看轻了。须另着人来,我再无改移。’弟辈昨日复命,朝议不得已,只得又遣杨善去了。”吴翰林道:“不知也先许诺送还果是实意否?”白公道:“以弟看来,自是实意。杨善此去,上皇决定还朝。但恐上皇回来,朝廷常有许多不妥,故小弟忙忙告病回来,以避是非。非敢自爱,然事势至此,决非一人所能挽回也。”

  吴翰林道:“吾兄历此一番风霜,劳苦回所不免,然成此大功,可谓完名全节矣。但小弟奉钦命进京,未免又打入此网,却是奈何。”白公道:“吾兄翰苑可以养高,又兼乡试在迩,早晚奉差,何足虑也。”

  吴翰林道:“赖有此耳。但不知后来老杨可曾相会?”白公笑道:“有这样无气骨之人!小弟一回京时,即来再三谢罪。后因旨意说他荐举有功,升了光禄,愈加亲厚,请了又请。小弟出京时,公饯了又私饯。小弟见他如此,到不好形之颜色,只得照旧欢饮,惟以不言愧之而已。”吴翰林笑道:“只不言愧之,胜于挞辱多矣。”

  二人欢饮了半日方住。吴翰林就留白公宿了。到次日,白公就要起身,说道:“小弟告病回家,不敢在府久停,恐生议论。”吴翰林道:“虽然如此,就暂留两三日也不妨,况此别又不知后会何日。”白公道:“既如此,只好再留一日,明日准要行了。”

  吴翰林因说道:“前日还有一件好笑的事,未曾对吾兄说。”白公道:“甚么事?”吴翰林道:“前日小弟因在灵谷寺看梅,遇见一少年秀才,叫做苏友白,人物聪俊,诗思清新,甚觉可人。随着人访问,恰恰李学台又考他作案首。小弟意欲将甥女许他,因遣媒井友人再三去说。不知何故,他反抵死不允。小弟无法,只得写书与李学台,要他周旋。李学台随谕学官传语苏生,叫他成说此事,谁想那狂生执意不从。后来李学台无以复弟,因把他前程黜退,他也竟自不悔。你道有这等好笑的事吗?”白公惊讶道:“有这等事?此生不独才貌,其操行愈可敬矣。士各有志,不必相强。吾兄明日见李学台,还该替他复了前程才是。”吴翰林道:“这也是一时之气,他的前程,自然要与他复。”二人说些时务,又过了一日。

  到第三日,白公决意要行,遂领了红玉小姐,谢了吴翰林,竟回锦石村去。吴翰林亦打点进京。不题。正是:

  只道琉璃碎,翻成画锦衣。

  前程暗如漆,谁识是耶非?

  却说苏友白自从黜退了秀才,每日在家只是饮酒赋诗,寻花问柳。虽不以功名贫贱动心,每遇着好景关情,自恨不能觅一佳偶,往往独自感伤,至于坠泪。人家晓得他要求美色,自知女儿平常,便都不来与他讲亲。他又谅郡中心无绝色,更不提起。

  一日,春光明媚,正要早到郊外行吟取乐,才走出门前,忽见几个人青衣大帽,都骑着驿马,一路问将来,道:“此间有一个苏相公家住在哪里?”有人指道:“那门前立的不是。”那几个人慌忙下马,走到面前问道:“敢请问相公不知可就是苏浩老相公的大相公?”苏友白惊人答道:“正是。但不知列位何来?”众人道:“我们乃河南苏御史老爷差来的。”苏友白道:“这等想是我叔父了。”众人道:“正是。”苏友白道:“既如此,请到里面说话。”

  众人随苏友白进到堂中,便要下礼相见。苏友白问道:“且住,列位还是老爷家中人,还是衙门执事?”众人答道:“小人等皆是承差。”苏友白道:“即是公差,那有行礼之事。”只是长揖相见过,又让众人坐了,问道:“老爷如今何在?”众人道:“老爷巡按湖广回来,进京复命,如今座船现在江边,要请在相公同往上京,故差小的们持书迎接。”遂取出取来递与苏友白。

  苏友白拆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劣叔渊顿首书付贤侄览:

  叔因王事驱驰,东西奔走,以致骨肉睽离,思之心侧。前闻尊嫂亦辞世,不胜悲悼。近闻汝年学俱成,又是悲中一喜,但叔今年六十有三,景入桑榆,朝不保夕,而下无子息。汝虽能继书香,而父母皆亡,终成孤立,何不移来一就,庶几同父犹子之情,两相慰藉耳。此事叔虑之最详,虽告先兄先嫂于地下,亦必首肯,侄慎勿疑。差人到,可即发行装同来,立候发舟,余不尽写。

  苏友白看完了书,心下暗想道:“家中已是贫乏,一个秀才又黜退了,亲事又都回绝了,只管住在此处亦觉无味。莫若随了叔父上京一游,虽不贪他的富贵,倘或因此访得一个佳人,也可完我心愿。”主意已定,随对众人说道:“既是老爷来接,至亲骨肉,岂有不去?但此处到江口,路甚遥远,恐怕今日到不得了。”众人道:“老爷性急,立候开船。这里到江口止有六十里路,有马在此,若肯早行,到那里还甚早。”苏友白道:“既如此,列位可先去回复老爷,我一面打发行里,一面随后就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送与众人,道:“匆匆起程,不及留饮,权代一饭。”众人推辞道:“大相公是老爷一家人,怎敢受赏。”苏友白道:“到从直些,不要耽搁工夫。”众人受了先去,因留下一匹好马。

  苏友白随即分咐一个老家人叫做苏寿,留他在家看守房屋。又打点些衣服铺陈之类,结束做两担,叫人挑了,先着一个家人送到江口。自家止带一个小厮叫做小喜。当下分咐停当,随即上马要行。怎奈那匹马最是狡猾,见苏友白不是久惯骑马的,又无鞭子打他,便立定不走。苏友白忙忙将缰绳乱扯,那马往前走不得一步,把屁股一掀,到往后退了两步。苏友白心中焦躁;“似这般走,几时得到。”家人苏寿说道:“马不打如何肯走?旧时老相公有一条珊瑚鞭,何不取了带去,便不怕他不走了。”苏友白道:“正是,我倒忘了。”随叫人取出,拿在手里,照马屁股尽力连打了几下。那马负痛,只得前行。苏友白笑道:“这畜牲不打便不肯走,可见人生处世,何可一日无权。”

  此时春风正暖,一路上柳明花媚,苏友白在马上观之不尽。因自想道:“吴家这头亲事,早是有主意辞脱了。若是沾了手,那得便容你自由自在到京中去寻访。”又自想道:“若有分撞得一个便好,若是撞不着,可不辜负我一片念头。”又想道:“若是京中没有,便辞了叔子出来,随你天涯海角,定要寻他一个才罢。”

  心中自言自语,不觉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忽岔路里跑出一个人来,将苏友白上下一看,口里道一声:“果然有了。”便双手把缰绳扯住。苏友白因心下友思乱想,不曾防备,猛可里吃了一惊,忙将那人一看,只见那人头戴一顶破尖毡帽,歪在半边,身穿一领短青布夹袄,怀都开了,脚穿一双绑腿鞋,走得尘土乱迸,满身上汗如雨湿,慌忙问道:“你是甚么人?为何扯住我的缰绳?”

  那人跑得气呼吁,一时答应不清,只道:“好了,有下落了。”苏友白见那人说话胡涂,便扯起鞭子要打。那人慌叫道:“相公不要打,小人的妻子不见了,都在相公身上。”苏友白大怒道:“你这人好胡说,你的妻子不见了于我何干?我与你素无相识,难道我拐了你的?”那人道:“不说是相公拐我妻子,只是我的妻子要在相公身上见个明白。”苏友白道:“你这人一发胡说,我是过路人,怎敢青天白日拦住我的去路?我是苏巡按老爷的公子,你不要错寻了对头!”提起鞭子夹头夹脸乱打。小喜赶上,气不过,也来乱打。

  那人被打慌了,一发说不清,只是乱叫道:“相公住手,可怜我有苦情。我实不是小人。”口里虽然叫苦,却两手扯住缰绳死也不放。”此时过路的及村中住的人,见他二人有些古怪,不知为何,便都围上来看。

  苏友白乱嚷道:“天下有这等奇事,你不见了妻子,如何赖我过路人?”那人道:“小人怎敢图赖相公,只求相公把这根鞭子赏了小人,小人的妻子就有了。”看的人听见,都一齐笑将起来道:“这人敢是个疯子。如何不见妻子,一根马鞭便有?”苏友白说道:“我这根马鞭子是珊瑚的,值几两银子,如何与你?”气不过,提起鞭子又要打。那人叫起来道“相公慢打,容小人说个明白。”众人劝道:“相公且息怒,等问个明白再打不迟。”便问那人道:“你是那里人?有甚缘故?可细细说明。”

  那人道:“小人是丹阳县杨家村人,小人叫做杨科。数日前,曾叫妻子到城中去赎当,不知路上被甚人拐去,日日追寻,并无消息。今日清晨在句容镇上遇着个起课先生,小人求他起了一课,他许我只在今日中时三刻便见。小人又问他该向那一方去寻?他说:‘向东北方四十里上十字路口,有一位少年官人,身穿柳黄衣服,骑一匹点子马来。你只扯着他,求了他手中那条马鞭子,你妻子便有了。只要赶快,若赶迟了一步,放他过去,便再不能够见了。’小人听了,一口气赶来,连饭也不敢吃一碗,直赶了四十里路。到此十字路,恰恰遇着相公骑马而过,衣服颜色相对,岂不是实?只求相公开仁心,把这马鞭子赏了小人,使小人眼下就去寻寻,相公万代阴德。”苏友白笑道:“你这人一味胡说。世间那样这样灵先生?你分明看见我衣马颜色,希图骗我鞭子,便驾此一篇谎说,如何信得?”杨科道:“小人怎敢!小人也自知说来不信,只因那先生件件说着,不由人不信。他还说相公此行是为求婚姻的,不知是也不是?相公心下便明白了。”

  苏友白听见说出“求婚姻”三字,便呆了半晌,心下暗思道:“这件事乃我肺腑隐情,便是鬼神亦未必能知,他如何晓得?”便有几分信他,因说道:“便把这鞭子与你,也是小事。只是我今日还要赶到江口,若没鞭子,这马决不肯行,却如何处?”旁看的人见说得有些奇异,都要看拿了鞭子如何寻妻。又见苏友白口松,有个肯与他的意思,便替他撺掇道:“既是这位相公肯赏你鞭子,何不快去折一柳条来与相公权用。”杨科欲待折柳条,又恐怕苏友白去了,犹扯住不肯放手。苏友白晓得他的意思,便将鞭子先送与他,说道:“既许了你,岂肯失信?可快折一柳条来,我好赶路。”杨科接了鞭子,千恩万谢道:“多谢相公!若寻着妻子,定然送还。”便立起身来东张西望去寻柳条。

  此时是二月中旬,道旁小柳树都是柔弱枝条,折来打马不动,只东南角上一条冷巷中一所破庙旁边,有三四株大柳树高出墙头。杨科看见,慌忙爬将上去。爬到树上才要折柳,忽听得庙中有人啼哭。他分开柳叶,往内一张,只见有三个男子将他妻子围在中间,要逼勒行淫,妻子不从,故此啼哭。杨科看见了,便忍不住叫起来道:“好贼奴,拐人妻子,却躲在这里!”慌忙跳下树来,竟扑庙门。看人人听见叫“在这里”,便一齐拥了来看。杨科赶到庙前,庙门已被顶住,杨科也不顾好歹,一顿脚将转轴登折,挤了进去。忙跑到庙后时,那三个拐子已往墙阙里逃去多时,只剩下妻子一人。两人相见,不胜大喜,转扯着哭将起来。众人看见,都各惊骇,方信杨科说的俱是真情。

  此时苏友白听见寻着妻子,甚是惊讶,也下了马,叫小喜看着,自步进庙中来看。杨科看见苏友白进来,便对他妻子说道:“若不得这位相公这条鞭子去折柳条,便今生也不能见了。”随将鞭子送还苏友白,道:“多谢相公,不要了。”

  苏友白道:“天下有这等奇事,险些儿错怪了你。我且问你,那起课的先生叫甚么姓名?”杨科道:“人都不知他的姓名,只因他挂着一面牌上写‘赛神仙’三字,人就顺口叫他做赛神仙。”说罢,便再三谢了苏友白并众人,领着妻子原从旧路上扬扬去了。

  苏友白走出庙来,上了马,一头走一头想道:“我苏友白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我此生虽因叔命,原为寻访佳人。这赛神仙他既晓得我为婚姻出门,必然晓得我婚姻在何处。我放着现消息不去访问,却向无踪无影处寻觅,何其愚也!今天色尚早,不如赶到内容镇上,见了赛神仙问明婚姻,再到叔父船上,未为迟也。”主意定了,遂勒转马头,向西南杨科去的路上赶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是非堆里转出个佳人,生死场中抬回个才子。正是:

  树头风絮乱依依,空里游丝无定飞。

  不是多情爱狂荡,因春无赖听春吹。

  苏友白去见赛神仙问婚姻,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丑郎君强作词赋人

  诗曰:

  涂名饰行尽黄金,独有文章不许侵。

  一字源流干古远,几行辛苦十年深。

  百篇价重应仙骨,入斗才高自锦心。

  寄语膏梁村口腹,莫将佳句等闲吟。

  话说苏友白因要寻赛神仙起课,便不顾失了叔子苏御史之约,竟策马望句容镇上而来。行不上十里五里,不料向西的日色最易落去,此时只好有丈余在天上。又赶行了三五里,便渐渐昏黑起来。苏友白抬头一望,前面并不见有人家,心下便有几分着忙。倒是小喜眼尖,说道:“相公且不要慌。你看几西那条岔路里一带树林岂不是一村人家?”苏友白道:“你怎晓得?”小喜用手指道:“那树林里高起来的不是一个宝塔?既有塔必有寺,有寺一定有人家了。”苏友白看了道:“果然是塔,就无人家,寺里也好借宿。”便忙忙策马望岔路上赶来。

  到得树林中,果然是一个村落。虽止有一二百人家,却不住在一处,或三家或五家,或东或西,都四散分开。此时天已晚了,家家闭户,不好去敲。幸得是十二三之夜,正该有月,天便不黑,因望着塔影来寻寺。又转了一个湾,忽一声钟响,苏友白道:“好了,今夜不愁无宿处矣。”

  再行几步,便到了山门。苏友白忙下马来,叫小喜牵着,竟过寺来。这寺虽不甚大,却到齐整洁净,山门旁种着两带杉树,尽疏落有致。苏友白此时也无心视看。将到大殿,殿上正有两三个和尚在那里做晚功课,看见有人进来,内中一个年老的便忙迎将出来,问道:“相公何来?”苏友白道:“学生自城中来,要往句容镇上去。不期天色晚了赶不到,欲在宝刹借宿一宵,万望见留。”那和尚道:“这个使得。”遂一面叫人替小喜牵了马后面去,就一面叫人掌灯,遂将苏友白请到方丈里。

  二人见了礼,坐下。那和尚道:“敢问相公高姓?”苏友白道:“学生姓苏。”和尚道:“这等是苏相公了。不知要到句容镇上有何贵干?”苏友白笑道:“学生因家叔上京复命,船在江口,差人来接学生同去。学生到了半路上,偶闻得句容镇上有个赛神仙,起课甚灵,欲要求他起一课,故偶然至此。”和尚道:“令叔荣任何处?”苏友白道:“家叔是巡按湖广,回来复命。”和尚道:“这等苏相公是大贵人了,失敬失敬。”遂叫人收拾晚斋。

  苏友白问道:“老师大号?”和尚道:“小僧贱号静心。”苏友白又问道:“宝刹这等精洁,必定是一村香火了。但不知还是古迹,还是新建?”静心道:“这寺叫做观音寺,也不是古迹,也不是一村香火,乃是前边锦石村白侍郎的香火,才造得十八九年。”苏友白道:“白侍郎为何造于此处?”静心道:“白老爷只因无子,与他夫人极是信心好佛,发心造这一座寺,供奉白衣观音,要求子嗣。连买田地也过有一二千金。”苏友白道:“如今有了儿子吗?”静心道:“儿子虽没有,他头一年造寺,第二年就生一位小姐。”

  苏友白笑道:“莫说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却也算不得一个儿子。”静心道:“苏相公,不是这般说。若是白老爷这位小姐,便是十个儿子却也比他不得。”苏友白道:“却是为何?”静心道:“这位小姐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自不必说;就是描写刺绣,样样精工,还不算他长处;最妙是古今书史无所不通,做来诗词歌赋直欺压倒古人,就是白老爷做的文章往往要他删改。苏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这等一个儿子吗?”

  苏友白听见说出许多美处,不觉身体苏荡,神魂都把捉不定,忙问道:“这位小姐曾嫁人否?”静心道:“哪里有个人嫁。”苏友白道:“这边郡县富贵人家不少,难道就没个门当户对的?为何便没人嫁?”静心道:“若要富贵人家便容易了。白老爷却不论富贵,只要人物风流,才学出众。”苏友白道:“这个也还容易。”静心道:“苏相公,还有个难题目,但是来求亲的,或诗或文定要做一篇,只等白老爷与小姐看中了意,方才肯许。偏生小姐的眼睛又高,做来的诗文再无一个中意,所以耽阁至今,一十七岁了,尚未曾轻许人家。”苏友白道:“原来如此。”心下却暗暗喜道:“这段姻缘却在此处。”

  不一时,僧人摆上斋来,二人吃了。静心道:“苏相公今日出路辛苦,只怕要就寝了。”便拿了灯,送苏友白到一间洁净客房里,又烧了一炉好香,又泡了一壶苦茶放在案上,只看苏友白睡了,方才别去。

  苏友白因听这一篇话,要见白小姐一面。只管思量,便翻来复去再睡不着,只得依旧穿了衣服起来。推窗一看,只见月色当空,皎洁如昼,因叫醒了小喜,跟出寺门前来闲步。一来月色甚佳,二来心有所思,不觉沿着一带杉影,便走离寺门一箭多远。忽听得有人笑语,苏友白仔细一看,却是人家一所庄院。又见内中桃李芳菲,便传着步走将过来。走到亭子边,往里一张,只见有两个人在那里一边饮酒,一边做诗。苏友白便立住脚,躲在窗外听他。

  只见一个穿白袍的说道:“老张,这个枝字韵亏你押。”那个穿绿的说道:“枝字韵还不打紧,只这思字是个险韵,费了心了。除了我老张,再有那个押得来?”穿白的说道:“果然押得妙!当今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这两句,那亲事便稳稳有几分指望。”穿绿的便歪着头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紧,妙得紧!”慌忙拿笔写在纸上,递与穿白的看。穿白的看了,便拍后打掌笑将起来道:“妙,妙!真个字字俱学老杜。不独韵押得稳当,且结得有许多感慨。兄之高才,弟的深服者也。”穿绿的道:“小弟诗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难道就甘心罢了?”穿白的道:“小弟往日诗兴颇豪,今夜被兄压倒,再做不出。且吃几杯酒,睡一觉,养养精神,却苦吟一首与兄争衡。”穿绿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这诗高吟一遍,与兄听了下酒何如?”穿白的道:“有趣,有趣。”穿绿的遂高吟道:

  杨柳遇了春之时,生出一枝又一枝。

  好似绿草树上桂,恰如金线条上垂。

  穿白的也不待吟完,便乱叫起来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贺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递与穿绿的吃。穿绿的欢喜不过,接到手一饮而干,又续吟道:

  穿鱼正好渔翁喜,打马不动奴仆思。

  有朝一日干枯了,一担柴挑几万丝。

  穿绿的吟罢,穿白的称羡不已。

  苏友白在窗外听了,忍不住失声笑将起来。二人听见,忙赶出窗外来看,见了苏友白便问道:“你是何人,却躲在此处笑我们?”苏友白答道:“学生偶尔看月到此。因闻佳句清妙,不觉手舞足蹈,失声语突,多得罪了。”

  二人看见苏友白一表人物,说话又凑趣,穿白的道:“兄原来是个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绿的道:“既是个妙人,便同坐一坐如何?”便一手将苏友白扯了同进亭子中来。苏友白道:“小弟怎好相扰?”穿绿的道:“四海皆兄弟,这个何妨。”遂让苏友白坐下,叫小斯斟上酒来。因问道:“兄尊姓大号?”苏友白道:“小弟贱姓苏,表字莲仙。敢问二位长兄高姓大号?”穿白的道:“小弟姓王,贱号个文章之文,卿相之卿。”因指着穿绿的道:“此兄姓张,尊号是轨如,乃是敝镇第一个财主而兼才子者也。这个花园便是轨如兄读书的所在。”

  苏友白道:“这等失敬了。”因问道:“适闻佳句,想是咏新柳的了?”张轨如道:“莲仙兄这等耳聪,隔着窗子便听见了。咏便是咏新柳,只是有许多难处。”苏友白道:“有甚难处?”张轨如道:“最难是要和韵,因此小弟费尽心力,方得成篇。”苏友白道:“首唱是谁人,要兄如此费心?”张轨如道:“若不是个妙人儿,小弟焉肯费心?”苏友白道:“既承二兄相爱,何不一发见教?”王文卿道:“这个话儿甚有趣,容易说不得的。兄要听,可吃三大杯,便说与兄听。”张轨如道:“有理,有理。”遂中人斟上酒来。苏友白道:“小弟量浅,吃不得许多。”王文卿道:“要听这趣话儿,只得勉强吃。”苏友白当真吃了三大杯。

  张轨如道:“苏兄是个妙人,说与你听吧。这首原唱乃是前村一个乡宦的小姐做的。那小姐生得赛西施胜王嫱,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是个才子,诗词歌赋对得他,慢慢才肯嫁。前日自到寺里烧香,见新柳动情,遂题了一首《新柳诗》,暗暗在佛前祷祝道:若有人和得他的韵来,便情愿嫁他。因此小弟与老王在此拼着性命苦吟。小弟幸得秘成,这婚姻已有几分想头。苏兄你道好吗?”

  苏友白听了,明知就是白侍郎女儿,却不说破,只说道:“原来如此。敢求原韵一观。”张轨如道:“兄欲看待,再吃三杯。”苏友白道:“待小弟看了吃吧。”张轨如道:“也罢,也罢,只是看了要吃。”便去拜匣里拿将出来,递与苏友白。苏友白展开一看,却是抄过的一个草稿儿,上面写着《新柳诗》一首,道:

  绿浅黄深二月时,傍簷临水一枝枝。

  舞风无力纤纤挂,待月多情细细垂。

  袅娜未堪持赠别,参差已是好相思。

  东皇若识侬青眼,不负春添几尺丝。

  苏友白看完了惊讶道:“天下怎有这般高才女子!可不令世上男人羞死。”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不忍释手。张轨如道:“苏兄也看够了,这三杯酒难道不值,还要推辞?”苏友白道:“若论这首诗,便是三百杯也该吃。只是小弟量窄奈何。”

  王文卿道:“我看苏兄玩之有味,必长于此。若和得一首出,便免了这三杯吧。”张轨如笑道:“三杯酒不吃,倒去做一首诗,苏兄难道这等呆了?”苏友白道:“小弟实是吃不得,如不得已,倒情愿杜撰几句请教吧。”王文卿笑道:“何如?我看莲仙兄有几分诗兴发作了。”遂将笔砚移到苏友白面前。苏友白提起笔蘸蘸墨,就在原稿上和韵一首,道:

  风最轻柔雨最时,根芽长就六朝枝。

  画桥烟浅诗魂瘦,隋苑春怜舞影垂。

  拖地黄金应自惜,漫天白雪为谁思?

  流莺若问情长短,请验青青一树丝。

  苏友白写完了,便递与二人道:“勉强应教,二兄休得见笑。”

  二人看见苏友白笔也不停,想也不想,便信手顷刻做完了一首诗,甚是惊骇。拿起来读了两遍,虽不深知其味,念来却十分顺口,不似自家的七扭八拗,因称赞道:“苏兄原来也是个才子,可敬,可敬。”苏友白道:“小弟菲才献丑,怎如得张兄金玉。”张轨如道:“苏兄不要太谦,小弟也是从来不肯轻易称赞人的。这首诗果然和得敏捷而妙。”

  苏友白道:“张兄佳作已领教过,王兄妙句还要求教。”王文卿笑道:“小弟今日诗兴不发,只待明日见小姐方做哩。”苏友白道:“王兄原来这等有深意。但不知这小姐等闲得见一面吗?”王文卿道:“兄要想他一见也不难,只是那小姐才甚高,只怕兄这一首诗还打他不动。兄若有兴再和得一首,小弟与张兄便同去见。”苏友白道:“王兄不要失信。”张轨如道:“王兄最是至诚君子,小弟可以保得,只要兄做得出。”

  苏友白此时也有几分酒兴,又一心思想白小姐,便不禁诗思勃勃,提起笔来,又展开一幅笺纸,任意挥洒。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新柳诗》,递与二人看。二人看见这等快当,都吓呆了,口中不言,心下都暗想道:“这才是真才子。”细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绿里黄衣得去时,天淫羞杀杏桃枝。

  已添深恨犹闲挂,拼断柔魂不乱垂。

  嫩色陌头应有悔,画眉窗下岂无思。

  如何不待春蚕死,叶叶枝枝自吐丝?

  二人读完了,便一齐拍案道:“好诗,好诗!真做得妙!”苏友白道:“醉后放狂,何足挂齿。那小姐若有可见之路,还要仗二兄挈带。”

  王文卿道:“这个一定。倒不曾请教的,尊兄不似这村里人,贵乡何处?因甚到此?今寓在何处?”苏友白道:“小弟就是金陵人,欲往句容镇有些勾当。因天色晚了,借寓在前面观音寺里。偶因步月,幸遇二兄。”张轨如道:“原来就是金陵人,隔不得数十里之遥,原是同乡,今年乡试还做得同年哩。”因问道:“贵城中吴翰林讳珪的,兄相认吗?”苏友白道:“是吴瑞庵了,兄问他怎的?”张轨如道:“小弟久慕他高名,意欲拜在他门下,故此问及。”苏友白道:“认是认得的,只是与小弟有些不睦。”张轨如道:“却是为何?”苏友白道:“他有个令爱,要招小弟为婿。小弟因见他人物中中,不肯应承,故此不悦。”张轨如道:“原来如此。”王文卿道:“我就说见是京城人物,若是别方小郡县,那有这等高才。兄既寓在观音寺,一发妙了,明日好去同见小姐。”

  苏友白本待要明早到句容镇上,起了课还赶到叔子船上去,因听说白小姐能够一见,便把去的念头丢在一边。只管小姐长小姐短,在二人面前叮嘱。二人也一心想着小姐,便也不觉厌烦,你一句我一句,到说得有兴。又移了酒到月下来吃,直吃到大家酩酊方才起身。王张二人立送出园门。苏友白临行又嘱咐道:“明日之约,千万不可忘了。”二人笑道:“记得,记得。”三人别了。

  此时三更时候,月色转西。苏友白照旧路回到寺中去睡。心下暗想道:“我只道佳人难得,寻遍天涯未必能有,不料才走出门,便访有下落,可谓三生有幸矣。”又想道:“访便访着,只恐明日未必能见,弄成一个虚相思,却将奈何?”又想道:“既有了人,便蹈汤赴火死在这里,也要寻他一见。”左思右想,直捱到五更时候,方才睡去。正是:

  情如野马下长川,美色无端又着鞭。

  若要丝缰收得定,除非花里遇蝉娟。

  按下苏友白不提。却说苏御史见承差来回,复说苏友白随后就来,满心欢喜。不多时又见行李来了,随分咐家人道:“晚饭且不要拿来,候大相公来了,一同吃吧。”直等到点灯也不见来,又等了一会儿,樵楼戍鼓已是一更。苏御史想道:“此时不来,想是家中事物未曾完得,一定明日早来。”遂自家吃了夜饭去睡。到次日,又不见来,只得仍叫承差飞马去接。

  承差去了一日,回来禀道:“小的到大相公家里,他家一个老管家说道:‘昨日一边行李出门,一边就骑马来,不知为何不到。’苏御史听了大惊,因想道:“莫不是到娼妓人家去了?”因叫昨日送行李的家人来,问道:“你相公闲时在家,与甚人往来,莫非好嫖赌么?”家人禀道:“相公从来不嫖不赌,闲时只爱的是读书。逢着花朝月夕,做些诗词歌赋,吃几杯酒,便是他取乐的事了。旧年还与两个朋友往来,近因黜退了秀才,连朋友往来的也稀疏。”苏御史道:“你相公既肯读书,又不嫖赌,为何倒把秀才黜退?”家人道:“只为前日学院来考了一个案首,有一个乡官家爱相公的才学,便要招相公为婿。相公不知何故抵死不从。那官宦恼了,竟与学院说知。不期那学院与乡官恰是同年同门,连学院也恼起来,因此就把一个秀才白白的吊了。”

  苏御史听了,更嗟呀不已。又差人分头各处探寻,直探寻了三四日竟无踪迹,没奈何,只得怅怅开船而去。正是:

  亡羊古今叹多歧,失马从来不易知。

  谁道贪花蜂与蝶,已随春色到高枝。

  不知苏友白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暗更名才子遗珠

  诗曰:

  一段姻缘一段魔,岂能容易便谐和?

  好花究竟开时少,明月终须缺处多。

  色胆才情偏眷恋,妒心谗口最风波。

  缅思不独人生忌,天意如斯且奈何。

  话说张轨如因一时醉后高兴,便没心把白小姐的事情都对苏友白说了。后见苏友白再三留意,又见和诗清新,到第二日起来,思想转来,倒有几分不快,因走到亭子里来与王文卿商议。只见王文卿蓬着头,背着手,在亭中走来走去,象有心事的。张轨如见了道:“老王,你想甚么?”王文卿也不答应。张轨如走到面前,王文卿恼着脸道:“我两个聪明人,为何做出这糊涂事来?”张轨如道:“却是为何?”王文卿道:“昨夜那姓苏的又非亲又非故,不过一时乍会,为何把真心话对他说了?况他年又小,人物又生得俊秀,诗又做得好,若同他去,却不是我们转替他做了垫头了?”张轨如道:“小弟正在这里拗悔,来与你商议,如今却怎生区处?”王文卿道:“说已说出了,没甚计较挽回。”

  张轨如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诗毕竟与小弟的何如,可拿来再细看一看。”王文卿遂在书架上取下来,二人同看,真个愈看愈有汁味。二人看了一回,面面相觑。张轨如道:“这诗反复看来,倒转象是比我的好些。我与你莫若窃了他的,一家一首,拿去风光一风光,燥皮一燥皮,有何不可?小苏来寻时,只叫小厮回他不在便了。”王文卿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细思量,还有几分不妥。”张轨如道:“有甚不妥?”王文卿道:“我看那苏莲仙年纪小小,也象个色中饿鬼。你我不同他去,他既晓得踪迹,难道就肯罢了?毕竟要寻访将去。他若自去,这两首诗岂不弄重了一对出来?那时便有许多不妙。”张轨如道:“兄所虑亦是,却又有一计在此。何不央央董老官,但是苏莲仙来,便叫他一力辞去,不容相见,不与他传诗。难道怕他飞了进去不成!”王文卿道:“此计虽妙,但只是诗不传进去,里边不回绝他,苏莲仙终不心死。到不如转邀他去,明做一做罢。”张轨如道:“怎生明做?”王文卿道:“只消将这两首诗留起一首与我,将一首写了你的名字,却把昨日兄做的转写了苏莲仙的名字。先暗暗送与董老官,与他约通了,叫他只回白老不在家,一概收诗。然后约了苏莲仙当面各自写了同送去。董老官回他不在,自然收下,却暗暗换了送进去。等里面与他一个扫兴,他别处人,自然没趣去了。那时却等小弟写了那一首送去,却不是与兄平分天下了?”

  张轨如听了,满心欢喜,道:“好算计,好算计!毕竟兄有主意。只是要速速为之。董老那里却叫哪个去好?”王文卿道:“这个机密事如何叫得别人,须是小弟自去。只是董老官是个利徒,须要破些钱方才得妥。”张轨如道:“谋大事如何惜得小费!称二两头与他,许他事成再谢。”王文卿道:“二两也不少了。只是这老奴才眼睛大着,不在心上。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率性与他三两,做个妥帖,或者后边还用得他着。”

  张轨如无法,只得忍着痛称了三两银子,用封筒封了。就将苏友白的头一首诗用上好花笺细细写了,却落自家名字。转将自家的诗叫王文卿写了,作苏友白的,却不晓得苏友白的名字,只写个“苏莲仙”。题写完了,王文卿并银子同放在袖中,走往锦石村来。正是:

  损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样好。

  谁识老天张主定,千好百巧总徒然。

  原来这董老官却是白侍郎家一个老家人,名字叫做董荣,号叫做董小泉,为人喜的是银子,爱的是酒杯。但见了银子,连性命也不顾;倘若拿着酒杯,便头也割得下来。凡有事寻他,只消买一壶酒、一个纸包,便连府中匙大碗小的事情都说出来。就是这《新柳诗》,也是他抄与王文卿的。

  这日王文卿来寻他,恰好遇着他在府门前背着身子数铜钱叫小的去买酒。王文卿走到背后,将扇儿在他肩头上轻轻的敲了两下道:“小老好兴间。”董老官忙回身来,看见是王文卿便笑道:“原来是王相公。王相公来下顾,自然就兴头了。”王文卿道:“要兴头,也要在小老身上。”

  董老官听口声是生意上门,便打发了小的,随同王文卿走到转湾巷里一个小庵来借坐,因问道:“王相公此来,不知有何见谕?”王文卿道:“就是前日的《新柳诗》和成了,要劳你用情一二。”董老官道:“这不打紧。既是诗和成了,要若面见老爷,只消略坐一坐。老爷今日就要出门,只待临出门时,我与你通报一声,便好过去相见。”王文卿道:“倒不消见得老爷,只劳小老传递一传递就好了。”董老官道:“这个一发容易。”王文卿道:“果然容易,只是略略有些委曲,要小老周旋。”董老官道:“有甚委曲,只要在下做的来,再无不周旋的。”王文卿送在袖了里摸出那两幅花笺来,说道:“这便是和的两首诗,一首是敝相知张兄的,一首是个苏朋友的。小老可收在袖里。过一会儿,待他二人亲来送诗,烦小老回一声老爷出门了,一概收诗。等他拿出诗来,再烦小老将他送来的诗藏下,却将这二诗传进与老爷、小姐看,便是小老用情了。”董老官笑道:“这等说起来,想是个掉锦包的意思了。既是王相公来分咐,怎好推辞作难,只凭王相公罢了。”

  王文卿来时,在路上已将三两数内称去一两,随将二两拿出来,递与董老官道:“这是张敝友的一个小东,你可收了。所说之事,只要小老做得十分巧妙,倘或有几分侥幸,还有一大块在后面哩。”董老官接着包儿,便立起身来,说道:“既承贵友盛情,我便同王相公到前面一个新开的酒楼上去,领了他的何如?”王文卿道:“本该相陪。只是张敝友在家候信,还要同来,工夫耽搁不得了,容改日待小弟再相请吧。”董老官道:“既是今日就要来,连我也不敢吃酒了,莫要饮酒误了人的事情。”王文卿道:“如此更感雅爱。”遂别了董老官,忙忙来回复张轨如。

  此时张轨如已等得不耐烦,看见王文卿来了,便迎着园门问道:“曾见那人吗?”王文卿道:“刚刚凑巧,一到就撞见了,已与他说通了。怎么小苏这时候还不见来?”正说不了,只见苏友白己带着小喜走将来。原来苏友白只因昨夜思量过度,再睡不着,到天亮转沉沉睡去,所以起来迟了。梳洗毕,吃了饭,随即到张家园来,恰好相遇。

  三人相见过,张轨如道:“莲仙兄为何此时才来?”苏友白道:“因昨夜承二兄厚爱,多饮了几杯,因此来迟,得罪。”王文卿笑道:“想是不要见白小姐了。”苏友白笑道:“若是二兄不要见,小弟也就不要见了。”张轨如道:“既要去,也是时候了,不要说闲话误了正事。”王文卿道:“小弟诗未和,已是无分,只要二兄快快写了诗同去。倘哪一个讨得好消息回来,好打点酒肴贺喜。”遂同到亭子上。张轨如与苏友白各写了昨夜的诗,包笼在袖中。张轨如又换了一件时新的色衣,叫小厮备了三匹马,一同出园门,竟望锦石村来。正是:

  游蜂绕树非无意,蝼蚁拖花亦有心。

  攘攘纷纷眷春色,不知春色许谁侵?

  原来白石村到锦石村止隔有三四里路,不多时便到了村里。将到白侍郎府门前,三人便下了马,步行过来。

  此时董老官已有心,正坐在门楼下等。忽见三人走到面前,便立起身来,佯问道:“三位相公何来?”王文卿便走上前指着张苏二人说道:“这两位相公一位姓张,一位姓苏,特来求见老爷。”董老官道:“二位相公早来一刻便好,方才出门赴席去了。有甚话说,分咐下吧。”张轨如道:“也无甚话说。因问得老爷要和《新柳诗》,我二人各和成一首,特来请教。”董老官道:“二位相公既是送诗的,只消留下,待老爷回来看过再请相会。”张轨如回头与苏友白商议道:“是留下诗,还是等一会儿面见?”苏友白道:“而见固好,但不知可就得回?”董老官道:“今日吃酒,只怕回来迟,见不成了。”王文卿道:“留下诗也是一样,何必面见。”二人遂各自将诗稿递与董老官道:“老爷回来,就烦禀一声。”董老官道:“这个自然,不消分咐。但是二位相公寓所要说明白了,恐老爷看了诗要来相请。”王文卿道:“这位张相公是丹阳城中人,读书的花园就在前边白石村里;这位苏相公也就在白厂村观音寺里和寓。”董老官道:“既在白石村,不多远,晓得了。三位相公请回吧。”三人又叮嘱了一回,方才离了白侍郎府前,依旧上马回白石村去不题。正是:

  弄奸小辈欺朋友,贪利庸奴误主人。

  不是老天张主定,被他窃去好姻亲。

  却说董老官见三人去了,随即走到门房里,将才来的二诗茂在一本旧门簿内,却将早间王文卿的二诗拿在手中,竟送进来与白公看。

  原来白公自从告病回家,一个乡村中无处择婿,偶因红玉小姐题得一首《新柳诗》,遂开一个和诗之门,以为择婿之端。又一远族送了一个侄儿,要他收留作子。这侄儿才一十五岁,名唤继祖,小名叫做颖郎,生得顽劣异常,好的是嬉游玩耐;若提起读书,便头脑皆痛,终日害病。白公撇不过族中情央,只得留下。其实虽有如无,不在白公心下。正是:

  生男最喜贪梨枣,养女偏能读文书。

  莫笑阴阳颠倒用,个中天意有乘除。

  这日白公正在梦草轩看花闲坐,忽见董荣送进两首和韵《新柳诗》来,随即展开一首来看。看了一遍,不觉大笑起来道:“天下有这等狂妄的人,这样胡说也送了来看!”再看名字,却写道“苏莲仙题”,便放开一边。又将这一首展开来看,才看得头一联便惊讶道:“此诗清新可爱!”再看后联结句,便拍案道:“此异才也!吾目中不见久矣。却从何处得来?”忙看名字,却写着“丹阳张五车题。”白公更惊讶道:“丹阳近县为何还埋没着这等异才?”随叫侍婢去请小姐来。

  小姐闻父命忙到轩中来。白公一见小姐便笑说道:“我儿,我今日替你选一个佳婿了。”小姐道:“却是何人,爹爹从何处得来?”白公道:“方才有两个秀才送和的《新柳诗》来;一个甚是胡说,这一个却是风流才子。”随将张五车的递与小姐看。小姐接在手中看了两遍道:“这首诗果然和得仙仙有致,自是一个出色才人。但不知爹爹曾见其人否?”白公道:“我虽不曾见他,然看此诗自不是个俗子了。”

  小姐又将诗看了一遍道:“孩儿细观此诗,其人当是李太白一流人物,便写得浊秽鄙俗,若出两手,只恐有抄袭之弊。爹爹还须要细加详察。”白公道:“我儿所论亦是,只消明日请他来面试一首,便真伪立辨了。”小姐道:“如此甚好。”

  白公随又叫董荣进来,分咐道:“明日清晨,可拿我一个侍生的帖子,去请今日送诗的那一位张相公来,说我要会他一会。”董荣道:“那一个苏相公可要请吗?”白公笑将起来道:“这样胡说的人还要请他?这等多讲!”董荣慌忙去了。白公又将苏莲仙这首诗递与小姐,道:“我儿,你看好笑吗?”小姐看了,亦笑将起来。父女二人看诗说笑不题。

  且说苏友白自送了诗回去,张轨如又留在园中吃了半日酒,只到傍晚方才回到寺中。静心道:“苏相公哪里饮宴回来?”苏友白道:“学生今早即急急要回去,只因昨晚看月,遇着前面园中张相公王相公,留下同做和白小姐的《新柳诗》,今日同送去看,不觉又耽阔了一日。”静心道:“苏相公这等少年风流,却又高才,白小姐得配了相公,也不负白老爷择婿一场。”苏友白道:“事体不知如何,只是在老师处搅扰,殊觉不安。”静心道:“苏相公说哪里话,就住一年也不妨,只是寒薄简亵有罪。”苏友白道:“承老师厚情,感谢不尽。后来倘得寸进,自当图报。”静心道:“苏相公明日与白老爷结成亲,便是一家了,何必说客话。且去吃夜饭。”苏友白道:“饭是不吃了,只求一杯茶就要睡了。”静心叫道人泡茶与苏友白吃了,方别了去。

  睡到次日,苏友白起来,满心上想着《新柳诗》的消息。梳洗完,正要到张轨如园里来访问,忽见静心领着张轨如与王文卿走进来道:“苏相公在这一间房里。”苏友白听见,慌忙出来相见。张轨如便笑说道:“苏兄今日满面喜气,一定是《新柳诗》看中意了。”苏友白道:“小弟如何有此等福分,自然还是张兄。”王文卿笑道:“二兄口里虽然太谦,不知心里如何指望哩!”二人都笑将起来。

  正说笑间,只见张家一个家人跑将来,说道:“锦石村白老爷差人在园里,要请相公去说话。”张轨如听了,就象金殿传胪报他中状元一般,满心欢喜,因问道:“莫非是请苏相公,你这狗才听错了?”家人道:“他明明说是请张相公。”张轨如又问道:“想是请我二人同去?”家人道:“不曾说请苏相公。”苏友白听见,转惊呆了半晌,心下暗想道:“为何转请他,有这等奇事?”又不好说出,只得勉强说道:“自然是请张兄,若请小弟,一定到寺中来了。”王文卿道:“二兄不必猜疑,只消同到园中一见便知。”

  三人遂忙忙同到园中来,只见董老官已坐在亭子上。三人进来相见过,董老官便对张轨如说道:“昨日承相公之命,老爷吃酒回来,小的即将诗笺送上。老爷接了进去,在梦草轩与小姐再三评赏,说张相公高才天下少有,今日要请过去会一会。”就在袖中取出一个名帖来,递与张轨如。张轨如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眷侍生白玄顿首拜”八个大字。张轨如看了是真,喜得眉欢眼笑,即忙叫家人去备饭。

  王文卿假意问道:“昨日这位苏相公的诗不知老爷曾看吗?”董老官道:“送进去便先看,怎么不看?”王文卿道:“老爷看了怎么说?”董老官道:“老爷看了想是欢喜得紧,不觉大笑起来。”王文卿道:“既是这等欢喜,为何不请苏相公一会?”董老官道:“在下也曾问过:‘可请苏相公到?’被老爷骂了几句,不知为甚。或者另一日又请也不见得。”

  张轨如连连催饭,董老官道:“饭倒不敢领了。老爷性急,恐怕候久。张相公倒是速速同去为妙。”张轨如道:“是便是这等说,只是小老初次来,再没个白去的道理。”董老官道:“相公恭喜,在下少不得时常要来取扰,岂在今一日?”王文卿道:“董小老也说得是。张相公到老实些折饭吧。”张轨如忙忙进去封了一两银,送与董老官道:“因时候不便,只得从权了。”董老官又假推辞,方才收下。

  苏友白道要起身出来,张轨如留下道:“苏兄不要去。小弟不过一见便回,料无耽阁。白老先生或者要小弟与兄作伐亦未可知,不要这等性急。”王文卿道:“说得有理,待小弟陪着苏兄在此玩耍,兄速去便来。”苏友白也就住下。

  张轨如又换了一件上色的新衣;又备了许多礼物,以为贽见之资;又分咐备了两匹马,自骑一匹,却将一匹与董老官骑了。别过二人,洋洋得意望锦石村来。张轨如这一番到锦石村来,不知比昨晚添了许多兴头。正是:

  世间多少沐猴冠,久假欣欣不顾颜。

  只恐当场又明眼,一朝窥破好羞惭。

  不知张轨如来见白侍郎毕竟明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悄窥郎侍儿识货

  诗曰:

  谩言真假最难防,不是名花不异香。

  良瑶始能夸绝色,明珠方自发奇光。

  衣冠莫掩村愚面,鄙陋难充锦绣肠。

  到底佳人配才子,笑人何事苦奔忙。

  话说张轨如同董荣竟往白侍郎府中来,不多时到了府前,下了马。董荣便引张轨如到客厅坐下,即忙人去报知。白公听了慌忙走出厅来相见。立在厅上,仔细将张轨如上下一看,只见他生得:

  形神鄙陋,骨相凡庸。盖藏再四,掩不尽奸狡行踪;做作万千,装不出诗书气味。一身中耸肩叠肚,全无坦坦之容;满脸上弄眼挤眉,大有花花之意。

  白公看了,心下孤疑道:“此人却不象个才子。”即请来,只得走下来相见。

  张轨如见白公出来,慌忙施礼。礼毕,张轨如又将贽见呈上。白公当面就分咐收了两样,随即看坐。张轨如又谦逊了一会儿,方分宾主坐下。白公说道:“昨承佳句见投,真是字字金玉,玩之不忍释手。”张轨如道:“晚生末学菲才,偶尔续貂,又斗胆献丑,不胜惶恐。”白公道:“昨见尊作上写丹阳,既是近县,又这般高才,为何许久倒不曾闻得大名?”张轨如道:“晚生寒舍虽在郡中,却有一个小园在前面白石村中。晚生因在此避迹读书,到了城中住的时少,又癖性不喜妄交朋友,所以贱名不能上达。”白公道:“这等看来,到是一个潜修之士了。难得,难得。”说不了,左右送上茶来。

  二人茶罢,白公因说道:“老夫今日请贤契来不为别事,因爱贤契诗思清新,尚恨不能多得,意欲当面请教一二。幸不吝珠玉,以慰老怀。”随叫左右取纸笔来。张轨如正信口儿高谈阔论,无限燥皮。忽听见白侍郎说出“还要当面请教”六个字来,真是青天上一个霹雳,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半晌开口不得。正要推辞,左右已抬了一张书案放在面前,上面纸墨笔砚端端正正。张轨如呆了一歇,只得勉强推辞道:“晚生小子,怎敢在老先生面前放肆。况才非七步,未免一时贻笑大方。”白公道:“对客挥毫,最是文人佳话。老夫得亲见构思,兴复不浅,贤契休得太谦。”

  张轨如见推辞不得,急得满脸如火,心中不住乱跳,没奈何只得连连打恭,口中糊糊涂徐说道:“晚生大胆,求老先生赐题,容晚生带回去做成来请教。”白公想一想道:“不必别寻题目。昨日《新柳诗》和得十分清新俊逸,贤契既不见拒,到还是《新柳》之韵,再求和一首见教吧。”

  张轨如听见再和《新柳》,因肚里记得苏友白第二首,便喜得心窝中都是痒的。定了定神,便装出许多文人态度,又故意推辞道:“庸碌小巫怎敢在班门调斧,然老先生台命殷殷,又不敢违,却将奈何?”白公道:“文人情兴所至,何暇多让。”张轨如忙打一恭道:“如此,大胆了。”遂掭了掭笔,展开一幅锦笺,把眉皱着虚想一想,又将头暗点了两点,遂一直写去。写完了,便亲自起身双手拿着,打一恭送与白侍郎。

  白公接了,细细一看,见字字风骚,比前一首更加隽永;又见全不经想,立刻便成。其先见张轨如人物鄙琐,还有几分疑心,又亲见如此,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不觉连声称赞道:“好美才,好美才!不惟构思风雅,又敏捷如此。我老夫遍天下寻访,却在咫尺之间,几乎失了贤契。”又看了一遍,遂暗叫人传进与小姐看。随分咐:“摆饭。在后园留张相公小酌三杯。”分咐完,便一边立起身,邀张轨如进去。张轨如推辞道:“晚生蒙老先生台爱得赐登龙已出望外,何敢更叨盛款!”白公道:“便酌聊以叙情,勿得过让。”遂一只手搀了张轨如,竟得后园中来。正是:

  雅意求真才,偏偏遇假钞。

  非关人事奇,自是天心妙。

  张轨如随白公进后回来,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婚姻有几分指望;惧的是到园中恐怕触着情景,又出一题要作诗,却不将前功尽弃?满肚皮怀着鬼胎。不多时到了后园,仔细一看,果然千红万紫,好一个所在。怎见得: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郁李阴。

  更有牡丹分不得,珠玑错落缀花心。

  莺声流丽燕飞忙,蜂蝶纷纷上下狂

  况是阳春二三月,风来花里忽生香。

  二人到了园中,白公领着张轨如各处赏玩,就象做成了亲女婿一般,十分受重。又攀谈了一会闲话,左右摆上酒来。二人在花下快饮不题。

  且说红玉小姐这日晓得父亲面试张轨如,却叫一个心腹侍儿暗暗到后厅偷看。这侍儿叫做嫣素,自小服侍小姐,生得千伶百俐,才一十五岁。这日领了小姐之命,忙到后厅来将张轨如细细偷看。只等张轨如做过许同白公到花园中去吃酒,方拿了诗回来。对小姐说得:“那人生得粗俗丑陋,如何配得小姐?小姐千万不可错了主意。”小姐问道:“老爷可曾要他做诗?”嫣素道:“诗到一笔就做成了,在此。”随即拿出来递与小姐。小姐接诗细看一遍,道:“此诗词意俱美,若非一个风雅文人决做不出。为何此人形象说来却又不对?”嫣素道:“此事着据嫣素看来,只怕其中还有假处。”小姐道:“肚皮中的事情那料得定,只是这副面孔是再不能够更改的了。若说这样才子,莫说小姐,便叫嫣素嫁他,也是不情愿的。”小姐道:“你听见老爷看了诗说甚吗?”嫣素道:“老爷是只看诗不看人的,见了诗便只是称好。此事乃小姐终身大事,还要自家做主。”

  小姐因见字迹写得恶俗,已有几分不喜,又被嫣素这一席话儿说得冰冷。不觉长叹一声,对嫣素说道:“我好命薄!自幼儿老爷就为我择婿,直择到如今,并无一个可意才郎。昨日见了此诗,已万分满愿,谁知又非佳婿。”嫣素笑道:“小姐何须着恼,自古说女子迟归终吉。天既生小姐这般才貌,自然生一个才貌相配的作对,难道就是这等罢了?小姐又不老,何须这等着急?”

  正说不了,只见白公已送了张轨如出去,便走进来与小姐商议。小姐看见,慌忙接住。白公道:“方才张郎做的诗我儿想是看见了?”小姐道:“孩儿看见了。”白公道:“我昨日还疑他有弊,今日当面试他,他全不思索便一笔挥成,真是一个才子。”小姐道:“论此人之才,自不消说,但不知其人与其才相配否?”白公道:“却又作怪,其人实是不及其才。”小姐听了便低头不语。白公见小姐不言,便说道:“我儿既不欢喜,也难相强。但只怕失了这等一个人才,却又难寻。”小姐只不做声。白公又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儿既狐疑不决,我有一个主意。莫若且请他来权作一个西宾,只说要教颖郎,却慢慢探他,便知端的。”小姐道:“如此甚好。”

  白公见小姐回嗔作喜,便又叫董荣进来,分咐道:“你明日可叫书房写一个关书,备一副聘礼,去请方才的张相公,只说要请来教公子读书。”董荣领了白公之命,出来打点关书聘礼不题。

  却说张轨如见白公留他酒饭,又意思十分殷勤,满心欢喜。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候,只见苏友白、王文卿还在亭中说闲话等他信,便扬扬走进来,把手拱一拱说道:“今日有偏二兄,多得罪了。”苏友白与王文卿齐应道:“这个当得。”因又问道:“白太玄今日接兄去,一定有婚姻之约了?”张轨如喜孜孜笑欣欣将白公如何待他,如何留饭,只不题起做诗,其余都细细说了一遍,道:“婚姻事虽未曾明明见许,恰似有几分错爱之意。”王文卿笑道:“这等说来,这婚姻已有十二分稳了。”

  只有苏友白心下再不肯信,暗想道:“若是这等一首诗便看中了意,这小姐便算不得一个佳人了,为何能做那样好诗?又何消择婿至今?”因见张轨如十分快畅得意,全不周旋,便没情趣的辞了出来。

  张轨如也不相留,直送了苏友白出门,却回来与王文卿笑说道:“今日几乎弄决裂了。”却将白侍郎如何要面试他,恰恰凑巧的话又说了一遍。王文卿便拱他道:“兄真是个福人,有造化。这也是婚姻有分,故此十分凑巧。又早是小弟留下一首。”张轨如道:“今日可谓侥天之幸。只悉那老儿不放心,还要来考一考,这便是活死。”王文卿道:“今日既面试过,以后便好推托了。”张轨如道:“推托只好一时,毕竟将何物应他?”王文卿道:“这个不难。只消在小苏面上用些情,留了他在此,倘或有甚疑难题目,那时央他代做,却不是一个绝妙解手?”张轨如听了,满心欢喜道:“兄此论有理之极,明日就接他到园中来住。”

  到次日,清晨起来,恐怕苏友白见亲事不成三不知去了,便忙忙梳洗了,亲到寺中来请他。此时苏友白尚未起身,见张轨如来,只得爬起来,说道:“张兄为何这等早?”张轨如道:“小弟昨日回来,因吃了几杯酒身子倦怠,不曾留兄一酌,甚是慢兄。恐兄见怪,只说小弟为婚姻得意便忘了朋友,因此特来谢罪。”苏友白道:“小弟偶尔识荆便承雅爱,十分铭感,怎么说个怪字?”张轨如道:“兄若不怪小弟,可搬到小弟园中,再盘桓几日,也不枉朋友相处一场,便是厚情。”苏友白因此事糊涂,未曾见个明白,也未肯就去。听见张轨如如此说,便将计就计,说道:“小弟蒙兄盛情殷殷,不啻饮醇,也未忍便戛然而去。只恐在尊园打扰不便。”张轨如道:“既念朋友之情,再不要说这些酸话。”遂叫小喜道:“小管家,可快快收拾了行李过去。”苏友白道:“小弟一身到此,止有马一匹在后面,并不曾带得行李。”张轨如道:“这一发妙了。”便立等苏友白梳洗了同来。苏友白只得辞谢了净心,叫小喜牵了马,同到张轨如园中来作寓。张轨如茶饭比先更殷勤了几分。正是:

  有心人遇有心人,彼此虚生满面春。

  谁料一腔贪色念,其中各自费精神。

  二人正在书房中闲谈,忽家人报道:“前日白老爷家的那一位老管家又来了。”张轨如听了喜不自胜,便独迎出亭子来,只见董老官也进来相见。董老官便说道:“老爷拜上相公,昨日多有简慢。”张轨如道:“昨日深叨厚款,今日正要来拜谢,不知为何又承小老下顾?”董荣道:“老爷有一位公子,今年一十五岁。老爷因慕相公大才饱学,欲屈相公教训一年。已备有关书聘礼在此,求相公万勿见拒。”

  张轨如听了摸不清头路,又不好推辞,又不好应承,只得拿了关书与聘礼转走进来,与王文卿、苏友白商议道:“此意却是为何?”苏友白说:“此无他说,不过是慕兄高才,要亲近兄的意思。”张轨如道:“先生与女婿大不相同,莫非此老有个‘老夫人变卦’之意?”王文卿笑道:“兄想远了。此乃是他爱惜女儿,恐怕一时选择不对,还要细细窥探,故请兄去以西宾为名,却看兄有坐性没坐性,肯读书不肯读书。此乃渐入佳境绝妙好机会,兄为何不要迟疑?”张轨如听了方大喜,重走出来对董荣说道:“我学生从来不轻易到人家处馆,既然老爷见爱,却又推辞不得,只得应允了。但有一件事,要烦小老禀过老爷,面得一个僻静书室,不许闲人搅扰,只读得书方妙。”董荣道:“这个容易。”遂起身辞了,竟来回复白公。

  白公见张轨如允了,满心欢喜;又听见说要僻静书房好读书,更加欢喜。遂叫人将后园书房收拾洁净,又拣了一个吉日,请张轨如赴馆。

  张轨如到了馆中,便装出许多假老成肯读书的模样。起坐只拿着一本书在手里,但看见人来,便哼哼唧唧读将起来。又喜得沉重颖郎与先生一般心性,彼此倒也相安。家中人虽有一二看得破的,但张轨如这个先生与别个先生不同,原意不在书,又肯使两个瞎钱,又一团和气,肯奉承人,因此大大小小都与他讲得来,虽有些露马脚的所在,转都替他遮盖过了。这正是:

  工夫只道读书浅,学问偏于人事深。

  既肯下情仍肯费,何愁奴仆不同心?

  一日,白公园梦草轩一株红梨花开得茂盛异常,偶对小姐说:“明日收拾一个盒儿。请张郎来赏红梨花,就要他制一套时曲,叫人唱唱。一来可以观其才,二来可以消遣娱情。”白公话才说出,早有人来报与张轨如。

  张轨如听了,这一惊不小。只得写了个贴儿,飞星着人来约苏友白到馆中一会。苏友白正独坐无聊,要来探一个消息,却又没有头路,恰恰张轨如拿帖子来约他,正中其意。这日要来,却奈天色已晚。只得写个帖子回复张轨如,说道:“明早准来。”张轨如恐怕迟了误事,急得一夜不曾合眼。到得天一亮,便又着人来催,自家站在后园门口探望。喜得苏友白各有心事,不待人催已自来了。

  张轨如看见,便如天上掉下来的,慌忙迎着,作了一个揖,便以手挽着手儿,同走到书房中来,说道:“小弟自从进馆来,无一刻不想念仁兄。”苏友白道:“小弟也是如此,几番要来看兄,又恐此处出入不便。”张轨如道:“他既请小弟来,小弟就是主人了,有甚不便。”

  正说话,只见颖郎来读书。张轨如道:“今日有客在此,放一日学吧。”颖郎见放学,欢喜去了。

  张轨如道:“许久不会,兄在小园题咏一定多了。”苏友白道:“吾兄不在,小弟独处其中没甚情兴。兄在此,佳人咫尺,自然多得佳句。”张轨如道:“小弟日日在此被学生缠住,那里还有心想及此。昨日偶然到亭边一望,望见内中一树红梨花,开得十分茂盛。意欲要做诗赏之,又怕费心,只打点将就做一只小曲儿,时常唱唱,只因久不提笔,一时再做不出。”苏友白道:“死不要将词曲看容易了。作诗倒只消用平仄两韵。凡做词曲,连平上去入,四韵皆要用得清白,又要分阴阳清浊;若是差一字一韵,便不能协入音律,取识者之消。所以谓之填词,到由人驰骋不得。”张轨如道:“原来如此繁难。倒是小弟不曾胡乱做出来惹人笑话。兄如不吝金玉,即求小小做一套。待小弟步韵和将去,便无差失了。不知仁兄可肯见教?”

  苏友白道:“做词赋乃文人的家常茶饭,要做就做,有甚么肯不肯。但不知这一株红梨花在何处,得能够与小弟看一看,便觉有兴了。”张轨如道:“这株梨花是他梦草轩中的,若要看,只消到百花亭上一望,便望得见了。”二人同携着手走过园来,到了百花亭上,隔着墙往里一望,只见一株红梨花树高出墙头,开花如红血染成,十分可爱。苏友白看了,赞赏不已,因说道:“果然好花,果该题咏。只可惜隔着墙,看得不十分快畅,怎能得到轩中一看,便有趣了。”张轨如道:“去不得了。这梦草轩是白太老的内书房,内中直接着小姐的绣阁,岂肯容闲人进去?”苏友白道:“原来与小姐闺阁相通,自然去不得了。”

  二人又在百花亭望了一会儿.方才回到馆中坐下。张轨如一心只要苏友白做曲子,又恐怕迟了苏友白一时做不完,又恐怕做完了仓卒中一时读不熟,便只管来催。苏友白亦心中想看小姐,无以寄情,遂拈起笔来,任情挥洒。只因这一套曲子有分教:俏佳人私开了香阁,丑郎君坐不稳东床。这正是:

  从来黄雀与螳螂,得失机关苦暗藏。

  漫喜窃他云雨赋,已将宋玉到东墙。

  不知苏友白果然做曲子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百花亭撇李寻桃

  诗曰:

  冷暖酸甜一片心,个中别是有知音。

  樽前听曲千行落,花底窥郎半面深。

  白壁岂容轻点染,明珠安肯乱浮沉?

  拙鸠费尽争巢力,都为鸳鸯下绣针。

  放说苏友白被张轨如催逼要做曲子,也因思想小姐,便借题遣兴,信笔填词。只见楮砚中笔墨淋漓,不消数刻工夫,早已做成一套时曲。递与张轨如道:“草草应教,吾兄休笑。”张轨如接了,细细一看,只见上写着:

  〔步步娇·咏红梨花〕索影从来宜清夜,爱友溶溶月。谁知春太奢,却将满树琼姿,染成红烨。休猜杏也与桃耶,斑斑疑是相思血。

  〔沉醉东风〕拟霜林娇红自别,着半片御沟流叶。俨绛雪几枝斜,美人亭榭。忽裁成绡衣千叠,明霞淡些,凝脂艳些。恰可是杜鹃枝头舌。

  〔好姐姐〕多时云魂瘦撒,因何事汗透香颊?想甘心殉春,拼红雨溅香雪。断不许,痴蜂蝶作贱红浪窃。

  〔月上海棠〕痕拖痕拖缬,春工细剪春心裂。遍水边林下,锦沓香车。掩朱帘醉脸微侵,烧银烛新妆深射。销魂者,定是怜才,呕心相谢。

  〔五供养〕红哥绛姐,便丛丛深色,别样豪奢。雨睛肥瘦靥红白,主宾递嗔娇怨,洽似不怕东风无藉。想人静黄昏后,月光斜,恍疑是玉人悄立绛纱遮。

  〔水红花〕红儿眉压雪儿睫,换春蝶花神扭捏。丰姿元与冷相协,为情竭嫣然脱卸。因甚当年贞守,今日忽鲜撷,想于归绣裙揭也罗。

  〔玉胞肚〕芳心芳心难灭,任如堆秾艳犹存淡洁。伤素心薄事铅华,逗红泪深思锁穴。祗知淡不与浓接,不信东皇多转折。

  〔双声子〕改妆聊自悦,吊影忽悲咽。十二重门深深设,是谁遣红线红绡来盗妾?

  〔尾声〕衔杯细究花枝节,又添得诗人绝,真不负红梨知己也。张轨如看完了,满心欢喜,不住口的称赞道:“兄真仙才,小弟敬服。”苏友白道:“一时适兴之词,何足挂齿。”

  张轨如拿着看了又看,念了又念。苏友白只道他细看其中滋味,不知他是要熟读了,因说道:“游戏之作,只管看他怎的。兄原许步韵,何不赐教?”张轨如道:“小弟凡做诗文,必要苦吟思索,方能得就,不似兄这般敏捷,容小弟夜间睡不着和了请教吧。”遂将曲稿又看了一遍,就折一折,笼在袖中,又将些闲话与苏友白讲讲。

  不多时,忽一个童子走将来,说道:“老爷在梦草轩请张相公去说话。”张轨如道:“有客在这里怎么好?”苏友白道:“既是东翁请兄,小弟别过吧。”遂要辞出。张轨如欲要放苏友白去了,又恐怕一时间有甚难题目没有救兵,只得留苏友白道:“兄回去也无甚事,何在此宽坐一会儿?小弟略去见见主人,就来奉陪。况此间甚是幽静,再无人来,兄尽可游览。”苏友白本来要访寻消息,见张轨如留他,便止住道:“既这等说,兄请自便,小弟自在此闲要。”张轨如说一声:“得罪了。”遂同童子竟往梦草轩来。

  到了轩子上,白公接着,说道:“又有几日不会先生,不觉鄙吝复生。今见红梨盛开,敢屈先生台驾赏玩片时。”张轨如道:“晚生日日叨陪令郎读书,也不知春色是这等烂漫了。蒙老先生垂爱,得观芳菲,不胜厚幸!”白公道:“读书人也不要十分用功,太急伤损精神,遇着花晨月夕,还要闲散散为妙。”随叫左右在红梨花下摆开一个攒盒儿。同张轨如看花小饮。

  饮了数杯,白公说道:“先生在馆中读书之暇一定多得佳句,幸赐教一二。”张轨如道:“晚生自到潭府,因爱花园清幽,贪读了几句死书,一应诗词并不曾做得。”白公道:“今日花下却不可虚度。”张轨如见白公说的话与传来消息相近,料定是这个题目,又因袖中有物,胆便大了,遂说道:“老先生倘不嫌俚俗,晚生即当献笔。”白公道:“先生既精于诗赋,这歌曲一定也是妙的了。前日因关中一个敝年家送了两个歌童,音齿也还清亮,只是这些旧曲唱来未免厌听。先生既有高兴,就以此红梨为题,倒请教一套时曲,叫歌童唱出,得时聆珠玉,岂不有趣。不知先生以为何如?”张轨如听见,字字打到心窝,便欣然答应道:“老先生台命,焉敢有违!但恐巴人下里,不堪入钟期之听。”

  白公大喜,随叫左右取过纸笔,铺在案上,又叫奉张相公一杯酒。张轨如吃干了,便昂昂然提起笔来竟写。不期才写得前面三四个,后面的却忘记,想了半晌再想不起;只得推净手,起身走到个僻静花架背后,暗暗将袖中原稿拿出,又看了几遍,便记在心,忙忙回到席上,写完了送与白公看。白公细细看了,大加叹赏道:“此曲用意深宛,吐辞香俊。先生自是翰苑之才,异日富贵当在老夫之上。”张轨如道:“草茅下士焉敢上比云霄,言之惶愧。”二人一句一答,在花下痛饮不题。

  且说红玉小姐自从得了两首和韵的《新柳诗》,因嫌他写得俚俗,遂将锦笺自家精精致致并原唱重写在一处,做一个锦囊盛了,便日夕吟咏不离。以为配得这等一个才子,可谓满心满愿;但闻此生有才无貌,未免是美中不足,因引时心下有几分不快,每日没精没神,只是闷闷不语。这一日午妆罢,忽思量道:“前日嫣素说得此生十分丑陋,我想他既有才如此,纵然丑陋,必有一种清奇之处。今日嫣素幸不在面前,莫若私自去偷看此生端的如何。若果非佳偶,率性绝了一个念头,省得只管牵肠挂肚。”主意定了,遂悄悄的开了西角门,转到后园中来,忽听得百花亭上有人咳嗽,便潜身躲在一花架屏风后,定暗偷看。只见一个俊俏后生在亭子闲步。怎生模样:

  书生之态,弱冠之年。神凝秋水,衣剪春烟。琼姿皎皎,玉影翩翩。春情吐面,诗思压肩。性耽色鬼,骨带文颠。问谁得似,青莲谪仙。

  红玉小姐看了,只认做张轨如,心下惊喜不定道:“这般一个风流人物,如何嫣素说是丑陋?”哪晓得是苏友白在书房中坐得无聊,故到亭子上闲步。小姐偷看了半晌,恐怕别人瞧见便依旧悄悄的走了回来。

  只见嫣素迎着说道:“饭有了,小姐却独自一个哪里去来?我四下里寻小姐再寻不见。”小姐含怒不应。嫣素又道:“小姐为何着恼?”小姐骂道:“你这个贱丫头,我何等待你,你却说谎哄我,几乎误了我的终身。”嫣素道:“小姐说得好笑,嫣素自幼服侍小姐,从不晓得说谎,几时曾哄小姐?”小姐道:“既不哄我,你且说张郎如何丑陋。”嫣素笑道:“原来小姐为此骂我。莫说是骂,小姐就是打死嫣素,也难昧心说出一个好字来。”小姐又骂道:“你这贱丫头,还要嘴强,我已亲看见来了。”嫣素道:“小姐看来,却是如何?”小姐道:“我看此生风流俊雅,国士无双,你为何这般谤他?”嫣素道:“又来作怪。小姐的眼睛平日最高,今日为何这样低了?莫要错认刘郎作阮郎!”小姐道:“后园百花亭上,除了他再有谁人到此?”嫣素道:“我决不信,那副嘴脸风流的,待我也去看看。”遂慌忙到花园里来。

  此时苏友白自己走下亭子,到各处去看花。嫣素到了亭中,上不见有人,便东张西望。苏友白看见有个侍妾来到,躲入花丛去偷看。只见那侍妾生得:

  梨影拖肩柳折腰,绿罗裙子系红绡。

  虽然不比蝉娟贵,亦有婀娜一种娇。

  苏友白看了半晌,恐怕走出来惊了她进去,到让她走下亭子来,却悄悄的转到她身后,低低叫一声:“小娘子寻那一个,这般探望?”嫣素回头一看,看见了苏友白是个年少书生,心下又惊又喜道:“你是甚么人?为何躲在此处?”苏友白道:“小生是和《新柳诗》不第的举子苏友白,流落在此。望小娘子可怜。”嫣素道:“我看郎君人物风流,不象个无才之人,为何被遗了?”苏友白道:“小生荒疏之句,自不能邀小姐见赏。只是小姐何等高才明眼,所赏之人却又可笑。”嫣素道:“郎君倒不要轻薄。那张家郎君,人物虽万分不如郎君,然其诗思清新,其实可爱。小姐只见诗不见人,所以取他。”苏友白道:“倘因人物取他犹可,若说因诗句取他,一发奇了。”嫣素道:“妾闻诗有别才,或者各人喜好不同。”苏友白因叹一口气道:“我苏友白平生一点爱才慕色的痴念头,也不知历多少凄风苦雨,今日方才盼望着一个有才有色的小姐。想小姐十年待字,何等怜才,偏偏遗落我多情多恨的苏友白!”又叹一口气道:“总是寒儒无福,说也徒然。”

  嫣素看见苏友白说得伤情处,凄凄恻恻,将欲掉下泪来,甚觉动情,因安慰他道:“我听郎君之言愤懑不平,似怨小姐看错了郎君的诗句。我小姐这一片爱才心肠可质鬼神,一双识才俊眼犹如犀火。既郎君不服,何不把原诗写出,待妾送与小姐再看,倘遗珠重收,也不见得。”苏友白听了慌忙深深一揖,说道:“若得小娘子如此用情,真死生不忘!”嫣素道:“郎君不耍耽迟,快写了来,妾要进去。”

  苏友白急急走到书房中,寻了一幅花笺,写了二诗,叠成一个方胜儿,忙走出来,递与嫣素道:“烦小娘子传与小姐,求小姐千万细心一看,便不负我苏友白一段苦心。”嫣素道:“决不负郎君所托。”

  苏友白还要缠他说话,忽听得张轨如吃完了酒一路叫将来道:“莲仙兄在哪里?”嫣素听见,慌忙往亭子后躲了进去。苏友白转迎出来道:“小弟在此闲步。”张轨如道:“小弟失陪,多得罪了。”苏友白道:“当得。”张轨如道:“白太老还要留小弟谈讲,是小弟说兄在这里,他就要接见同去五坐,又见席残了,恐怕亵渎,才肯放小弟出来。又送了一个盒儿在此。我们略去坐坐。”送一把手揽了苏友白到书馆中去吃酒。二人说说笑笑,直吃到日色衡山,才叫人送苏友白回花园去不题。

  且说嫣素袖了诗稿忙走回来,笑对小姐说道:“我就说是小姐错看了。”小姐道:“怎么错看?”嫣素道:“张相公若是这等一个人物倒好了。”小姐道:“既不是张郎,却是何人?”嫣素道:“他是张相公的朋友,姓苏。”小姐道:“他为何在此?”嫣素道:“他说为和《新柳诗》而来,只因不中小姐之意,故流落在此。”

  小姐听了,不觉柳眉低蹙,杏脸生愁,忽长叹一声道:“似张郎这等有才,却又无貌;似此生有貌,却又无才。何妾缘之悭而命之薄也!”嫣素道:“若论那生人品,便是不会做这几句诗也配得过小姐了。”小姐道:“我非不受此生之貌,但可惜他这等一个人为何不学?”嫣素道:“我也是这等说他,他倒不说自家诗不好,转埋怨小姐看错他的。”小姐道:“我与老爷爱才如性命,虽一字之佳,必拈出赏玩,安能错看?”嫣素道:“我初时也不信他,因见他行藏文雅,举止风骚,说的话字字关心,象一个多情才子,故叫他将原诗写了来小姐再看,不要埋没了。”遂在袖中取出递与小姐。

  小姐展开一看,大惊道:“为何与张郎的一字不差?”嫣素听说也惊讶道:“这等一定是做不出,盗窃来的了。”小姐细想了一想,又将诗看了一遍道:“这诗乃张郎盗窃此生的!”嫣素道:“小姐怎么看得出?”小姐道:“张郎因此一诗已为入幕之宾,谁不晓得?此生既与他为友,必知真详,焉肯又抄写来自贻其羞?况张郎写得字迹鄙俗可憎,此生虽匆匆潦草,却不衫不履,字字龙蛇,岂不是张郎盗窃?”

  嫣素道:“小姐这一想十分有理。何不速与老爷说明,把张相公抢白一场,打发了去,早早嫁了此生,岂不是一对有才有貌的好夫妻?”小姐道:“想便是这等想,如何便对老爷说得?”嫣素道:“怎么说不得?”小姐道:“今日传此二诗,乃是私事。若对老爷说了,倘老爷问此二诗从何得来,却怎么应答?况此生之才未知真假,若指实了他有才,老爷必要面试;倘面试时做不出来,我们明明无私,去不倒有私了,老爷岂不疑心?”

  正说未了,忽一个侍妾拿进一幅稿儿递与小姐道:“老爷说,这是张相公方才在梦草轩当面做的,叫送与小姐看。”小姐接在手,打发那侍妾去了。却展开一看,却是一袭咏红梨花的曲子。小姐细细看了一遍,称羡不已,心中暗想到:“我的《新柳诗》久传于外,还说得个盗窃;这曲子乃临时因景命题,难道也是盗窃?”便只管沉吟。

  嫣素见小姐沉吟,便说道:“小姐不要没了主意,辜负那生才貌。”小姐道:“我的心事你岂不知?倘此生才不敌貌,若嫁了他,不独辜负老爷数年择媚之心,就是我一腔才思也无处吐露,岂可轻易许可。”嫣素道:“据此生说来,百分才学,甚是讥笑张相公。难道一无所长,敢这等轻薄?”小姐道:“我也晓得必无此事,但终身大事不敢苟且。除非面试一篇,方才放心。”嫣素道:“这也不难。我看此生多情之甚。他既贪想小姐,必定还要来打探消息。待他来时,小姐出一个难题目,等我传与他,叫他立刻就做一篇,有才无才便觉得了。”小姐道:“如此甚好。只要做得隐密些,不要与人看见方妙。”嫣素道:“这个自然。”二人商量定了,方才欢欢喜喜。正是:

  只为怜才一念,化成百计千方。

  分明访贤东阁,已成待月西厢。

  二人只因算出这条计来,或早或晚时时叫嫣素到后园来探望。争奈苏友白因是个侍郎人家不好只管常来,就来两遭,或是张轨如陪着,或是颖郎同着;嫣素只好张一张又躲了去,那里敢出头说话,所以往往不得相遇。

  忽一日,白公在家,有人来报道:“杨御史老爷由光禄卿新升了浙江巡抚,今来上任。因过金陵,特特枉道来拜老爷。先打发承差来报知。杨老爷只在随后就到了。”白公笑道:“城中到此有六七十里,此老特而来,可谓改过修好矣。若是怠慢了他去,倒是我气量小了。”因分咐家人一面收拾书房留住,一面打点酒席款待,又叫了一班戏子俟候。因想无人陪他,欲要到村中请两个乡官,又无大乡官,又不相知,反恐不便,莫若只叫张郎来陪,倒是秀才家不妨。打点停当。到了午后,杨巡抚方到。白公与他相见过,叙了寒温,就设席在大大概上,做戏留他饮酒,命张轨如相陪不题。

  却说苏友白打听得有这个空,便悄悄闪入后园来。后园管门的见苏友白时常往来,也不盘问。况此时前厅忙乱,无一人到后园来,故苏友白放心大胆走到亭子上来,四下观望。恰好嫣素有心,正在那里窥探,刚刚撞着。

  苏友白喜不自胜,慌忙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小生自前日蒙小娘子错爱之后,朝夕在此盼望,并无空隙能见小娘子之面,忘餐废寝,苦不可言。今日侥幸前厅有客,故得独候于此,多感小娘子见怜,亦如有约而至,诚万幸也。但不知前日荒疏之句曾复蒙小姐一盼否?”嫣素道:“诗倒见了,只是郎君二诗与张郎二诗一字不差,不无盗窃之弊。小姐见,不胜骇异,正要请教郎君此何意也?”苏友白惊讶道:“原来如此!我说张轨如之诗如何入得小姐之眼!烦小娘子达知小姐:此二诗实小生所作,不意为张轨如盗窃,非小生不肖。”嫣素道:“谁假谁真何以别辨?”苏友白道:“此易辨也。此二诗若果张生之作,已为老爷小姐所赏,小生复盗窃来,此乃真愚也。”

  嫣素道:“前日小姐亦作此想。又因面试张郎《红梨花曲》,乃一时新题新制,与前二诗若出一手,岂复是盗窃郎君之作耶?”苏友白笑道:“若说《红梨花曲》,一发是盗窃小生之作了。”嫣素惊讶道:“即有此事,《红梨花曲》乃老爷见梦草轩红梨盛开,一时高兴要张郎做的,此种梨花别处甚少,郎君何以得知便先做了与将张郎盗窃?”苏友白道:“此曲原非小生宿构。就是遇小娘子的这一日,张轨如绝早着人请小生来,就引小生在后亭子上望着内中红梨花,勒逼要做。小生因慕小姐,见物感怀,故一笔成此。谁知又为张郎作嫁衣裳也。殊可笑!殊可恨!小娘子若不肯信,况张郎不死,小生现在,明日当面折对,真假便见了。”嫣素笑道:“原来有许多委曲,老爷与小姐如何得知?不是这一番说明,几落奸人之局矣。郎君勿忧,待我进去与小姐说知。断不有负郎君真才实貌也。”苏友白又深深一揖道:“全仗小娘子扶持,决当图报。”

  嫣素去了一会忙忙出来,说道:“小姐说,张郎踪迹固有可疑,郎君之言亦未可深信,今且勿论。但问郎君既有真才,今有一题,欲烦郎君佳制,不识郎君敢面试否?”苏友白听了笑容可掬,欢喜无尽道:“我苏友白若蒙小姐垂怜面试,便三生有幸了。万望小娘子作成,速速赐题。”嫣素笑道:“郎君且莫深喜,小姐的题目也不甚容易。”因于抽中先取出花笺一幅并班管一枝,递与苏友白,随又取出古砚一方并水壶黑墨,放在一块石上道:“小姐说,古才人有七步成诗者,郎君幸不吝一挥。”苏友白接了花笺展开一看,不慌不忙,便欲下笔。只因这一诗有分数:佳人心折,才子眉扬。正是:

  巧之胜拙,不过一时。

  久而巧败,拙者笑之。

  不知苏友白可能做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一片石送鸿迎燕

  诗曰:

  从来人世美前程,不是寻常旦夕成。

  黼黻千端方是痛,盐梅百备始为羮。

  大都乐自愁中出,毕竟甘从苦里生。

  若尽一时侥幸得,人生何处是真情?

  话说苏友白接了花笺大手,展开一看,却昌一幅白纸,并无题目在上,因问嫣素道:“小姐既要面试小生,何不就将题目写在笺上?”嫣素道:“小姐说,闺中字迹不敢轻传,题目叫妾口授。”苏友白道:“原来如此慎重。愿闻题目。”嫣素道:“题目一个是‘送鸿’,一个是‘迎燕’。‘送鸿’以‘非’字为韵,‘迎燕’以‘栖’字为韵,都要七言律诗一首。”苏友白听了道:“题目虽不难,小姐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嫣素道:“郎君何以见得?”苏友白道:“目今春夏之交,正是燕来鸿去之时。且哈意‘送鸿’者,欲送张君也;‘迎燕’者,欲迎小生也。‘送鸿’以‘非’字为韵,以张生为非人也;‘迎燕’以‘栖’字为韵,意欲小生双栖也。非深情慧心安能辨此?小生且无论妄想要亲近小姐,即今日得此一题,已出万分侥幸。我苏友白不虚生矣。”即研墨濡毫,将花笺斜横在一块卧云石上欲写。

  嫣素道:“郎君且慢慢欢喜,还有难题目在后面哩。”苏友白道:“又有何说?”嫣素道:“每句上还要以‘金’、‘石’、‘丝’、‘竹’、‘匏’、‘土’、‘草’、‘木’八音冠首。小姐说婚姻大事举动必须礼乐,今虽草草不能备,聊以此代之。”苏友白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贞淑之风愈使人景仰不尽矣。”口里说着,不觉情兴勃勃,诗思泉涌,正要卖弄才学;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满纸上珠玑乱落。正是: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漫道谦为德,才高不让人。

  苏友白须臾之间即将二诗题就。半行半楷,写满花笺,双手递与嫣素道:“烦致小姐,幸不辱命。”嫣素见苏友白笔不少停,倏成二诗,心下又惊又喜道:“诗中深意践妾不知,然郎君敏捷如此,定令青莲减价,真可敬也。我小姐数年选才,今日可谓得人矣。”苏友白道:“荒芜之词,一时塞责,恐不足以当小姐清赏。万望小娘子为小生周旋一二,没齿不敢负德。”嫣素道:“郎君佳作贱妾领会。但此时日已暮矣,恐不及复命,郎君且请回。明日前厅客尚未去,张郎自然无暇。请与郎君再会与此,定有佳音相报。”

  苏友白道:“日暮小生自当告退,但不知乘此昏夜无人,可能邀小姐半面否?”嫣素道:“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闺秀,动以礼法自持。即今日之举,盖为百年大事选才,并非怨女怀夫之比。郎君若出此言,便是有才无德,转令小姐看轻,此事便不稳了。”苏友白惊讶,连连谢罪道:“小生失言矣。小娘子高论自是金玉,敢不谨从。小生今且告退,明日之会万勿爽约。”嫣素道:“决不爽约。”苏友白又深深一揖,辞了嫣素,闪出后园,悄悄去了不题。

  却说嫣素袖了诗笺,收了笔砚,笑嘻嘻来见小姐,说道:“那苏家郎君真好聪明。”小姐道:“如何见得?”嫣素道:“我将题目与他,他一见了便将小姐命题微意一一说破,连称小姐慧心不已。若非二十分聪明,那里就领略得来?”小姐道:“小小聪明,人或有之,但不知真才何如?此二诗恐上下限韵一时难于措手,你为何就进来了?莫非他以天晚不能完篇带回去做了?”嫣素笑道:“他若不能完篇带了回去,莫说小姐,就是嫣素也不重他了。”小姐道:“既不带去,怎生不做?”嫣素道:“怎生不做?他展开花笺,提起笔来,想也不想一想,就信笔而写。嫣素在旁看他,眼睛转也不转一转,他二诗早已写完,真令人爱杀!果是风流佳婿,小姐万万不要错过。”小姐道:“如今诗在那里?”嫣素方才从袖中取出,递与小姐道:“这不是,难道嫣素敢哄骗小姐不成?”

  小姐接了一看,只见笔精墨良先已耀耀动人,再细细读来,只见:

  送鸿(限非字)

  金秋景物隔年非,石蕨沙芦春不肥。

  丝柳渐长声带别,竹风来暖梦先归。

  匏瓜莫系终高举,土谷难忘又北飞。

  草面胡儿还习射,木兰旧戎慎知机。

  迎燕(限栖字)

  金销文杏待双栖,石径阴阴引路迷。

  丝棘渐添帘幕影,竹风新酿落花泥。

  匏尊莫尉乌衣恨,土俗体将红雨啼。

  革故倘思重作垒,木香亭伴有深闺。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赞叹道:“好美才,好美才,勿论上下限韵,绝不费力,而情思婉转,字句清新。其人之风流俊秀如在纸上,吾不能寤寐忘情矣。但此事被张家那畜生弄得颠倒如此,却将奈何?”嫣素道:“这也不难。小姐若自对老爷说,恐老爷疑我等有私。何不叫苏相公自见老爷剖明,与张家厌物当面一试,真假立辨矣。”

  小姐道:“是便是如此说,但我思凡事只可善善为之,不可结怨。你不记得老爷在京时,只为恶辞了杨御史亲事,后来弄了多少风波?我看张家这畜生如此设谋,决非端士,怎使他当场出丑。况苏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反为不妙。”嫣素道:“小姐所虑固是,但如此畏首畏尾,此事何以得成?”小姐道:“以我想来,莫若叫苏生且回京城去,不必在此。张家畜生无人代笔,我再要老爷考他一考,自然败露而去。那时却叫苏生只求舅老爷书来作伐,再无不谐之理。”嫣素听了,欢喜道:“小姐想甚是有理。苏相公称赞小姐深情慧心,真不虚也。明明果是佳人才子,天生一对也,便是嫣素也觉风光。”二人算计定了,小姐只把诗笺吟玩。嫣素便去前厅打听明日留杨巡抚的事情。

  到了次日,白公果留杨巡抚不放。张轨如时刻相陪,那有工夫到后园来。苏友白探知,捱过午后,便依旧踅入后园,竟到亭子上,潜身等候。

  不多时,只见嫣素笑吟吟走出来,对着苏友白说道:“郎君好信人也。”苏友白忙忙陪笑作揖道:“小生思慕小姐,得奉命趋走实出侥幸,何足言信?多蒙小娘子以真诚相待,时刻不爽,真令人感激无地。”嫣素道:“君子既求淑女,安知淑女不慕君子?人同此心,谁不以诚?”苏友白道:“小娘子快论,使小生仰慕之心愈坚矣。”嫣素道:“不忍释手,以为谪仙以后一人而已。”

  苏友白道:“鄙词既蒙小姐垂青,但如今事体差讹,不知小姐何以发付?”嫣素道:“小姐昨日与贱妾再三商议,欲要与老爷说明,又恐事涉于私,不好开口;欲烦郎君当面辩明,又恐郎君与张郎为仇,必多一番口舌,故此两难。如今算来算去,止有一条好路,叫郎君不必在此惹人耳目,请速速回去,只央我家舅老爷来说亲,再无不成之理。张家厌物,郎君去后小姐自叫老爷打发他去,岂不两全?”苏友白道:“小姐妙算,可谓无遗。但只愁小生此去求人,未必朝夕便来,倘此中更有高才捷足者先得之,那时却叫我苏友白向何处伸冤?”嫣素道:“郎君休得轻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贞心定识不减古媛,今日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郎君只管放心前去,管留此东床待君坦腹。”苏友白道:“小娘子既如此说,小生今日便回去,求你家舅老爷去。但不知你家舅老爷是哪个?”嫣素道:“我家舅老爷是翰林院侍讲吴爷。你去一问,哪一个不晓得?”

  说不了,只听得厅后有人一路叫进后园来,道:“管园的,快些打扫,杨老爷就要进园里来吃酒了。”嫣素听见,忙说道:“你我言尽于此,郎君可快快出去,不必再来。就再来,也不得见我了。”说罢,往花柳丛中一闪而去。

  苏友白亦不敢久停,也忙忙抽身出来。一路上暗想道:“他方才说他家舅老爷是翰林侍讲吴爷,我想金陵城中翰林院姓吴的,止有吴瑞庵一人。若果是此,只又是冤家路窄矣。他前日以女儿招我,我再三不从,连前程都黜退了。我如今反去央他为媒,莫说他定然不肯,就是他肯,我也无面去求他。”一路上以心问心,不觉到了张轨如园里。

  此时王文卿因城中有事,连日未来。管园的与小喜接着,打发吃了夜饭就睡了。次日起来,写下一封书留与张轨如、王文卿作别。喜得原无行李,只叫小喜牵了马,仍旧望观音寺里来,一者辞辞静心,二来就要问他吴翰林可是吴珪。

  恰好静心立在山门前,看一个小沙弥扫地,看见苏友白来,连忙迎上前作揖道:“苏相公连日少会,今日为何起得这等早?”苏友白道:“今日欲回城中去了,特来辞谢老师。”静心道:“原来如此。请到小房用了饭去。”苏友白道:“饭已用过,倒不消了。我且问你一声,那白侍郎的舅子姓吴的可就是翰林的吴珪?”静心道:“正是他。前番告假回来,如今闻得又钦诏进京去了。他若在家,也时常到这里来。”苏友白听了,心下着实不快。遂别了静心,上了马,转出村口来。欲要回京城中去,眼见得吴翰林不可求了;欲要再回张园去寻嫣素说明,他也说绝不得见了。在马上闷闷无已,信着那马一走懒一步。正是:

  圣人失意丧家狗,豪杰逃生漏网鱼。

  君子好逑求不得,道途进退费踌躇。

  苏友白在马上踌躇纳闷多时,忽然想起来道:“我前日来此,原为要到句容镇上去见赛神仙,因有白小姐一事,遂在此耽搁了许久,竟忘怀了。他既知我为婚姻出门,今日婚姻有约,当此进退无门之时,何不去寻他一问?”遂勒马望西南句容镇上而来。行不上一二里,心下又想道:“前日要见赛神仙,只为婚姻没有着落。今日婚姻已明明有了白小姐,我若不得白小姐为妇。虽终身无归,亦不他求。求亲门路,嫣素已明明叫我去央吴翰林。如今只消自家谋为,何必又去问赛神仙?问了他,他说此事成得,终须也要自去求人,难道他肯替我去求?他若说此事不成,难道我就依他罢了?莫若还是老了面皮,只依嫣素之言,去央吴瑞庵为上。或者他在亲情上好肯也。”不期心下一转,遂又勒马复回旧路而行。

  行不上十数里,因往返踌躇,早已日色平南。腹中觉饥,便兜住马四下一望,只见东南大路傍一村人家。欲要去买些饭吃,又不知内里可有店舍。正在徘徊之际,忽见对面一人也乘马而来,后面跟随着三四个仆从。行到面前,彼此一看,大家惊喜,却是认得的。那人便先开口道:“莲仙兄为何在此?”苏友白忙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言从兄,小弟一言难尽。”那人道:“久不见兄,时时渴想。既在此相遇,此间不是说话处,幸得寒舍不远,请到寒舍一叙。”苏友白道:“尊府却在何处?”那人用手指着路旁村中道:“即此就是。”苏友白道:“实不相瞒,小弟此时仆马皆饥。正在此商量,恰好遇见。既尊府不远,只得要相扰了。”那人大喜,遂与苏友白并马竟入村来。正是:

  郑庄千里只身行,司马邀来一座倾。

  不是才名动天下,却何到处有逢迎?

  原来那个人也姓苏,双名有德,表字言从。与苏友白同姓不同宗,也是学中朋友。文字虽不大通,家道却十分富贵。年纪二十五岁,单在酒色上用心。只有一件长于人处,乃是挥金结客。因断了弦,正在城中四下里相亲回来,恰好与苏友白相遇,邀了来家。

  到得门前,二人下马,迎入中堂。相见过,苏有德一面就分咐家人道:“快些先备便饭来,苏相公饿了,吃了饭慢慢用酒。”家人应诺。不一时酒饭齐至。

  苏有德因问苏友白道:“数月不见,竟无处访问,不知仁兄为何却在此处?”苏友白道:“小弟自从去了前程之后,适值家叔从楚中代巡回来,停舟江上,要小弟随他进京去复命。小弟因在此无兴,遂应允了。不期行到中途,偶有所阻,未及如约。家叔不能久停去了,小弟遂留在一个敝友处住了许久。今日因有小事要回城中,不期在此与仁兄相遇。不知仁兄几时进城,有何贵干,今日才回?”苏有德道:“小弟前翻考了个三等,是瞒不得兄的。今秋乡试,没奈何只得寻条门路去观观场,虽不望中,也好掩人耳目,故进城去了这七八日,尚不妥当。怎如得吾兄大才,考了个案首,如今快快活活,只候抢元夺魁吃鹿鸣宴了,怎得知小弟的苦。”

  苏友白道:“这是仁兄取笑小弟了,小弟青衿已无,元魁何有?”苏有德道:“兄离城中久,原来还不知道,前日宗师行文到学中,吾兄的前程又复了。”苏友白道:“那有此事?”苏有德道:“这是小弟亲眼见的,难道敢欺仁兄?”苏友白道:“宗师既趋奉乡贵,为何又有此美意?”苏有德道:“哪是宗师美意,我闻得原是翰林老吴之意。他起初见吾兄不从亲事,一时气怒,故作此恶。久之良心发现,岂不思辞婚有何大罪?又见仁兄默默而退,并未出一恶言与之相触,他意上过不去,故又与宗师说,方才复了。”苏友白惊喜道:“言从兄,果然如此吗?”苏有德道:“宗师书吏与学中斋夫俱是这等说,非小弟一人之言也。”

  苏友白听了是真,忽然喜动颜色。此时饭已吃完,正拿着一大杯酒在手,不觉一饮而尽。苏有德见了道:“此乃吾兄小喜,到秋发了方是大喜。”苏友白道:“小弟岂以一第为得失?盖别有所喜耳。”苏有德道:“舍此更有何喜?吾不信矣。”苏友白道:“不瞒兄说,小弟不喜复前程,而喜复前程之意出之吴瑞庵耳。”苏有德道:“此是为何?”苏友白道:“小弟因有事要求老吴,正愁他前怒未解,难于见面。今见他尚有相怜之意,明日去谒他,便不难开口了,故此喜耳。”

  苏友德笑道:“老兄莫非想回念来,原要求他令爱?但他今爱别有人家了。”苏友白道:“非也。”苏有德道:“不是为此,便是知他主场有分,要拜门生了。”苏友白笑道:“一发不是了。”苏有德道:“端的为何?”苏友白笑而不言。苏有德道:“小弟倒报兄喜信,兄有何喜反不对小弟说。难道小弟与兄至交,有甚么坏兄事处?或者对小弟说了,小弟还效得一臂也未可知。”

  苏友白此时因心中快畅,连饮数杯,已有三分酒兴,不觉便吐露真情道:“此事正要请教仁兄,岂敢相瞒。小弟有一头亲事要求吴公作伐耳。”苏有德想了想,惊问道:“兄莫非要央他求白太玄令爱吗?”苏友白见说着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兄神人也!”

  原来苏有德与白侍郎乡村相近,白小姐才貌之美与选婿之严,久已深知,只恨无门可入。今见苏友白从村里来,又见要求吴翰林作媒,故一语就猜着了。因留心道:“白小姐之美自不必说。但白老性拗,这头亲事也不知辞了多少人,就是吴瑞庵作代也不济事。况问得他已选了一个姓张的做西宾,此事必待内中有些消息,方才能成。”苏友白见说得投机,遂将如何遇张轨如做《新柳诗》,如何被张轨如换了,后来如何遇嫣素之事,细细都对苏有德说了。

  苏有德便留了心道:“既如此,去见老吴一说就上。但只可惜老吴如今又饮诏进京去了。”苏友白道:“莫说进京,便是上天,小弟也要去寻着他。”苏有德道:“你既要进京寻他,何不就往这里过江去近些,又到城中去何用?赶早去早来,还好乡试。”苏友白道:“就去便因好。只是进京路远,前日小弟匆匆出门,行李俱无,盘缠未带,今还要到城中去设处,方好起身。”苏有德道:“兄有此美事,小弟乐不可言。盘缠行李小事,小弟尽可设处,何必又住城中耽阁日月!”苏友白大喜道:“若得吾兄相贷,小弟即此北行,又到城中何用。只是吾兄高谊何以图报?”苏有德道:“朋友通财,古今稍有侠气者皆然。兄何小视于弟?今且与吾兄痛饮快谈一夕,明日当送兄行也。”苏友白道:“良友谈心,小弟亦不能遽别,只得要借榻于陈蕃了。”

  二人一问一答,欢然而饮。苏友白又将《新柳诗》并《红梨曲》写了与苏有德看。苏有德看了,大加称赞,直饮得痛醉方散,就留苏友白在书房中宿。只因这一宿,有分教:李代桃僵,鹊争鸠夺。正是:

  雄狐绥绥,雎鸠关关。

  同一杯酒,各自为欢。

  二人不知如何分别,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有腾那背地求人

  诗曰:

  好花漫道护深深,景物撩人太不禁。

  娇蕊才经风雨妒,幽香又被蝶蜂侵。

  纵无游子相将折,争奈诗人挑达吟。

  细与东君吊今古,几枝绝不露春心。

  话说苏有德探知苏友白与白小姐婚姻有约,便心怀不良,要于中取事。

  到次日,二人起来吃了早饭,苏有德就叫家人搬出行李来,又取出白银二十两与苏友白道:“些须盘缠兄可收拾了。只要速去速来,不可耽阁。白公性傲,恐有他图,虽小姐亦不能自主。”苏友白深深致谢道:“承兄相助,又蒙大教,感激不尽。小弟到京只求得吴公一封书,就星夜回来了。倘侥倖成全,皆仁兄之赐也。”说罢,就叫小喜收拾行李起身。苏有德又叫一个得力家人,分咐道:“苏相公此间乡村这路不熟,你可送他到江口,看苏相公渡了江,方可回来。”家人领命,苏友白作谢了,竟自欣欣上马进京不题。

  原来吴翰林奉诏还京,择了吉日起行,不期刚出城,官府相饯辛苦,不觉感冒些风寒,忽然大病起来,只得依旧回家医治。病了月余,方有起色。苏有德在城中回来,知此消息。恐苏友白进城问知,竟自去求他,便不好做手脚,故三言两语拼着二十两银子,就撺掇苏友白进京去走空头路,好让他独自行事。正是:

  奸人一笑一奸生,哄弄愚生若戏婴。

  却说苏有德打发了苏友白北行,满心欢喜道:“我正思量白小姐,千思百虑再无计策,不想今日有这等的好机会送将来,可谓天从人愿。”遂打点了一副厚礼,竟进城来去拜吴翰林。

  到了门前,叫家人寻见管门的,先就是五钱一个纸包递过去,然后将名帖礼帖与他,说道:“我家苏相公要求见老爷,烦你通报一声。”管门的道:“我家老爷病才好,尚未曾见客,只怕不便相见。”家人道:“老爷见与不见听凭,只烦大叔通报一声就是了。”管门的因捏着个封儿,又看见是送礼的,遂不推辞,因说道:“请相公里面厅上少坐,等我进去通报。”家人得了口语,就请苏有德换了头巾蓝衫竟进厅来,遂将礼物摆在阶下。管门人拿了两个帖子竟进后厅来。

  此时吴翰林新病初起,正在后园楼上静养身体,待好了还要进京。忽见传进两个帖子来,先将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沐恩门生苏有德顿首再拜。”再将礼帖一看,却是绸缎、台盏、牙笏、补服等物,约有百金。心内思量道:“此生素不相识,今日忽送此厚礼,必有一故。”因叫进管门人分咐道:“你去对那苏相公说,老爷新病初起,行礼不便,故未见客。苏相公枉顾,必有所教,若没甚要紧,容改日相见吧;倘有急务,不妨口传进来。厚礼概不敢领,并原帖缴还。”

  管门人领命出来,细细对苏有德说知。苏有德道:“既如此,就烦管家秉上老爷,门生此来盖为舍弟苏友白的亲事,其中委曲甚多,必得面陈方尽。今日老爷既不便见客,自当改日再来,些须薄礼定要收的。再烦管事代禀一声。”管门人又进来禀知。吴翰林听说苏友白亲事,便道:“你再去问,苏友白可就是前日李学院考案首的?”管门人出来问了,又回复道:“正是他。”吴翰林道:“既为此,可请苏相公到后园来相见。”

  管门的忙出来道:“老爷叫请相公后园相见。”遂引苏有德出了大门,转到后园,进厅里来坐下。不一时,吴翰林扶了一个童子出来。苏有德看见,忙移一张交椅在上面,说道:“老恩师请台坐,客门生拜见。”吴翰林道:“贱体抱恙,不耐烦劳。若以俗礼相扬,反非见爱,只长揖为妙。”苏有德道:“老恩师台命,不敢有违,只是不恭有罪。”因而一揖。吴翰林又叫苏有德换了大衣,方才相让坐下。

  茶罢,吴翰林就问道:“适才所说讳友白的这位原来就是令弟?”苏有德道:“虽非同胞,实族弟也。少年狂妄,不谙世务,向蒙老恩师再三垂青,而反开罪门下。后宗师见斥,实乃自作之孽,而老恩师不加谴督,反怜而卵翼之,真使人负恩感恩,惭愧无地。每欲泥首阶前,因无颜面,故今门生今日代为荆请。”

  吴翰林道:“向因一时瓜葛之私,愿附贤豪,不意令弟少年高才大志,壁立不回,愈觉可敬可爱,返而思之,实老夫之愆,令弟何罪?但不知今日何得复言及亲事二字?”苏有德道:“舍弟一时愚昧,自绝于天。久之自悔自悟,始知师台之恩天高地厚,每欲再托根于门墙下。近闻令爱小姐已谐凤卜,其道无由。今不得已而思其次,访知令亲白司空老先生有一位令甥女,年貌到也相称,妄意倘得附乔,犹不失为师门桃李。然门楣有天渊之隔,此自是贫儒痴想,但素沐老恩师格外怜才,故不惜腆颜有请。不识老恩师尚可略其前辜则加之培植否?”

  吴翰林欣然道:“原来为此。实不瞒兄说,向日所议非小女,原是舍甥女。”苏有德惊问道:“为何却原是令甥女?”吴翰林道:“舍甥女乃白舍亲最所钟爱。前因奉使虏庭,虑有不测,深以甥女托弟代为择婿。小弟偶见令弟才貌与舍甥女可作佳偶,所以苦苦相攀,盖欲不负舍亲之托也。若是小女葑菲之陋,安敢妄扳君子?今令弟既翻然而俯就,又承贤契见教,况舍甥女犹然待字,老夫自当仍执斧柯,撮合良偶,方知前言为不谬耳。”

  苏有德道:“原来恩师前日之议不独怜才,更有此义举。门生辈梦梦不知,殊为可笑。今日得蒙老恩师始终覆庇,曲赐成全,真可谓生死肉骨。舍弟异日虽犬马街结,亦不能报高厚于万一矣。”因复将礼送上,深深打一恭道:“些须薄物,聊展鄙枕。若是师台峻拒,便是弃门生于门墙之外了。万望叱存,足征收录。”吴翰林道:“厚礼本不当收,既贤契过于用情,只得愧领一二。”因点了四色。苏有德再三恳求,吴翰林决意不受。

  又用了一道茶,苏有德就起身说道:“门生在此混扰,有妨老师静养。今且告退,容改日再来拜求台翰。”吴翰林道:“本当留此一话,贤契又以贱体见谅。既如此,改日奉屈一叙吧。”遂相送而去。吴翰林信以为然,以为不负以前一翻好意,心下深喜不题。

  却说苏有德回到下处,心下暗暗称快道:“此事十分顺溜。只消再骗得一封书到手,便大事定矣。”过了数日,忽见吴翰林差人拿了两个请帖来请道:“家老爷请两位苏相公午刻小园一叙。”苏有德忙应道:“老爷盛意,不敢不来,但是舍弟在乡间习静,路远恐不能来。”差人去了。到得午后,竟自来赴席。

  吴翰林接着,相见过,因问道:“令弟得会一会更妙。”苏有德道:“舍弟自从开罪后,就避迹乡间肄业。今虽蒙老师宽恕,尚抱槐未敢入城以会亲友。倘得过惠联姻,则趋侍之日正长。”吴翰林道:“志意举动往往过人,可敬可敬。”遂摆上酒来,二人对饮,酒中说些闲话。直吃到傍晚,苏有德告止。

  吴翰林因取出一封书来递与苏有德,道:“学生本该陪兄亲往,奈朝廷钦命甚严,明后日即要就道,故以此代之。舍亲见了,万无不从之理。俟吉期日,再当遣人奉贺。”苏有德道:“委曲玉成,老师之恩不可言喻。此去一获佳音,即当率舍弟踵门叩首。”遂领了书,再三致谢而出。吴翰林隔了数日身体强健,果进京去了不题。

  却说苏有德得了这封书,遂连夜出城回到家中,悄悄将吴翰林书信拆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眷小弟吴珪顿首致书于太翁姊丈台座前。弟自别后,遂马首北向,不意出城时酬应太烦,致于感冒,一病见危。感蒙使垂顾,足征骨肉至意。今幸粗安,即欲赴京。兹有言者,向为甥女姻事曾觅一苏生者,诚风流佳婿也。弟注意久之,再三媒说,奈彼坚执不从,弟深怪之。前与姊丈面言者即此生也。今忽自悔,反来恳求。弟喜快不胜,因是重执斧柯,献之东床,幸姊丈留神鉴选。如果弟言不谬,引之入幕,则凤台佳偶,星户良人,大可慰晚年儿女之乐矣。弟行色匆匆,不能多及,乞为原谅不宣。

  苏有德看了又看,见上面止写“苏生”,并未写出苏友白名字来,遂满心欢喜道:“我初意只打算顶了苏友白名去,却也无妨了。况吴翰林又进京去了,谁人对会?倘得侥倖事成,后来知道便不怕他退了。”算计已定,遂将原书照旧封好。又备了一份重礼,择了一个好日子,自家打扮得齐齐整整,叫了许多家人跟随,兴兴头头竟往锦石村来。

  苏有德要做出娇客模样,来到白侍郎门前便下了马,借一个人家坐下,叫一个家人先将吴翰林的书并一个名帖送过来,交与白侍郎管门的董老官。董老官见是吴舅老爷的书,不敢怠慢,即时传进。

  此时白侍郎正在梦草轩与张轨如亲谈。你道张轨如行藏被苏友白对嫣素说破,小姐自不能容,为何还在此处?原来白公留杨巡抚大后园住时,大家要即景题诗,不期事有凑巧,苏友白先与张轨如往来时在园中游玩,苏友白兴高,往往即景留题,今日无心中都为张轨如盗窃用之。白公那里得知许多委曲,每见一诗必加赞羡,送与小姐玩赏。小姐见苏友白去后张轨如诗思更佳,心下狐疑,遂不敢轻易向白公开口,故张轨如犹得高据西席,洋洋得意。

  这日白公与张轨如闲谈,忽门上送上吴老爷书来。白公拆开一看,察知来意,心下又惊又喜,不好对张轨如说,遂将来书袖了。再接过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门下眷晚孕生苏有德顿首拜”。白公迭起对张轨如道:“吴舍亲荐一个门生在此,只得去见他一见。”张轨如道:“这个自然。”遂辞出后园去了。

  白公出到前厅,就叫人请苏相公相见。苏有德见请,才穿了衣巾,步行进来。白公在厅上向下将苏有德人品一看,只见:

  衣冠鲜楚,举止高昂。骨丰皮厚,一身乏秀韵之姿,似财主而非才人;面白鼻红,满脸横酒肉之气,类富翁而难赋客。金装玉裹,请看衣衫前拥后随,止堪皮相。

  苏有德进得厅来,就呈上礼帖,要衣白公拜公。白公再三不肯,因自是便服,定要苏有德换过大衣,方才见礼。礼毕,逊坐。坐定,先是白公说道:“吴舍亲久称贤契高才,学生多时想慕。今接芝宇,颇慰老怀。”苏有德忙打一恭道:“晚学生后进未学,陋质末才,过蒙吴老师垂青拔识,谬荐进于老恩台泰山北斗之下,仰企俯思,不胜惶悚。”白公道:“老夫衰迈之人,睹兄青年珠玉,可谓有缘。”因问:“高居何处?椿萱定然并茂?”苏有德道:“不幸先严见背,止寡母在堂。寒舍去此仅十七八里,地名马春。”白公道:“原来咫尺,老夫不能物色,深负水清之鉴矣。”说罢,左右送上茶来。

  茶罢,苏有德就起身告辞。白公道:“多承远顾,本当小饮,但初得识荆,未敢草草相亵,容择吉再当奉屈。”苏有德道:“蒙登龙已出望外,何敢复有所叨。”遂一恭辞出。白公直送出大门外,再三郑重而别。家人将礼物呈上,白公点了六色,余者退出。苏有德见白公相待甚殷,以为事有可图,满心欢喜不题。

  却说白公退入后堂,小姐接着,忙问道:“今日是何客来拜?”白公道:“今日不是他客,就是你母舅有书荐来求亲的苏生。”就将吴翰林的书递与小姐。

  小姐接了一看,看见“苏生”,满心认为是苏友白,又见吴翰林前日为他选的即是苏友白,愈觉不胜之喜,转故意问道:“此生叫甚名字?其人果知母舅之言否?”白公道:“此生叫做苏有德。前日你母舅曾面对我说他考案首,有才情,人物风流,今日书中又如此赞扬。今日我见其人骨相到也富厚,言谈到也爽利,若说十分风流则未必矣。”

  小姐听见叫苏有德,只因心下有个苏友白,就误认是他,万万不疑。白公虽说未必风流,小姐转不深信道:“母舅为孩儿选择此生非一朝一夕,或亦有所取也,为何又与爹爹所取不同?”白公道:“我今乍见,或者不能尽其底里,改日少不得请他一叙,再细细察看。但只是已有一个张郎在此,却如何区处?”小姐道:“不必有意偏向,爹爹只以才貌为去取可也。”白公道:“苏生虽非冠玉之美,较之张郎似为差胜;若论其才,张郎数诗吾所深服。苏生只据母舅言之,我尚未一试,实是主张不定。”

  小姐心下暗想道:“苏生与张郎好丑,相去何止天渊!爹爹数称识人,今日为何这等糊涂?想是一时眼花。只叫他二人一会,自分玉石矣。”因说道:“泾渭自分,黑白难掩。爹爹若迟疑不决,何不聚二生于一堂,命题考试?不独谁妍谁媸可以立辨,异日去去取取,彼亦无怨也。”白公道:“此言甚是有理。我明日请苏生就请张郎相陪,临时寻一难题目考他,再定个优劣便了。”正是:

  风雨相兼至,燕莺杂沓来。

  若非春有主,几误落苍苔。

  按下白公与小姐商量不题。却说张轨如与白公家人最熟,这日苏有德来求亲之事,到次日早有人报与张轨如。

  张轨如闻知大惊,间道:“此人是谁?”报他的道:“此人是金陵学里秀才,叫做苏有德。”张轨如听了,不知音同字不同,却也认做苏友白,心下道:“这小畜生,我说他为何就不别我而去,原来是去央吴翰林书来做媒,要夺我已成之事。况我在此,虽为姻事,名色却只是个西宾,他到公公正正来求亲。考又考他不过,人物又比他不上,况我的《新柳诗》、《红梨曲》又是他做的,倘白公一时对会出来,反许了他,我许多心力岂不枉费了?必设一计驱逐了他,方遂我心。”想了一回,忽然想起道:“小苏曾对我说,吴翰林有个女儿招他他不肯、吴翰林甚是怪他。为何转又央他来说亲?此中尚有些古怪。”

  正踌躇间,忽见管门的董荣拿了个请帖来,说道:“老爷请相公明日同金陵来的苏相公叙叙。”张轨如道:“小老来的好,我正要问你,昨日那苏相公来见老爷为着何事?”董荣道:“是我家吴舅老爷荐他来求小姐亲事的。”张轨如道:“你们舅老爷说他有甚好处就荐他来?”董荣道:“这话说起来甚长。我家老书在北京时,我家小姐曾在舅老爷家住了些时。那时舅老爷见这苏相公考了个案首,又见他在那里题得诗好,就要将我家小姐招他。只因这苏相公不肯,就阁起了。近日不知为甚,这苏相公又肯了,故此舅老爷才写书荐他来。”

  张轨如冷笑道:“这等说起来,你家老爷与小姐一向要选才子都是虚名,只消央个大分上便好了。”董荣道:“张相公如何这等说!老爷因这苏相公有真才才选他,为何却是虚名?”张轨如道:“小老为何这等眼钝?这人你曾见过,就是前日同我来送《新柳诗》,你老爷与小姐看了不中意笑的。”董荣道:“哪里是他?我还记得那日同张相公来的是个俊俏后生,这位苏相公虽也年纪不多,却是敦敦笃笃的一个人,哪里是他?”张轨如惊讶道:“既不是他,为何也叫苏有白?”董荣道:“名帖上是苏有德。”张轨如道:“是那两上字?”董荣道:“有是有无之‘有’,德是德行之‘德’。”张轨如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又奇了,如何又有一个人?”董荣道:“相公明日会议,便知端的。相公请收了贴子,我还要去请苏相公哩。”说罢,便放下帖子去了。

  张轨如暗想道:“既不是苏友白,我的脚跟便立定了。记得吴翰林要招女婿与考案首的的,小苏明明说是他的事,为何此人又讨得书来?莫非亦有盗窃之弊?明日相见时,我慢慢观他动静,敲打他几句。倘若有假,便自五脚不稳了。”心下方才欢喜不题。

  却说董荣拿了一个请帖,直到马春苏家来下。苏有德接了请帖,就留董荣酒饭,因问道:“明日还有何客?”董荣道:“别无他客,止有本府馆中张相公奉陪。”苏有德知是张轨如,便不问了。董荣吃完酒饭,作谢过,说道:“苏相公明日千万早些来。路远,免得小人又来。苏有德道:“不敢再劳,我自早来就是了。”董荣去了。苏有德自踌躇欢喜道:“我的事,张轨如就是神仙也不知道:他的事,谁知都在我腹中。他若有不逊处,我便将他底里揭出,叫他置身无地。”只因这一算,有分教:欲钻无地,掬尽西江。正是: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鹬蚌两相争,原是渔人利。

  不知二人明日相见更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没奈何当场出丑

  诗曰:

  秦镜休夸照胆寒,奸雄依旧把天瞒。

  若凭耳目论三至,稍失精神疑一团。

  有意指划终隔壁,无心托出始和盘。

  圣贤久立知人法,视以观由察所安。

  话说白公到次日叫人备酒伺候,到得近午,就来邀张轨如到梦草轩来闲话。张轨如因问道:“前日令亲吴老先生荐这位苏兄来,不知吴老先生与他还是旧相知却是新相识?”白公道:“不是什么旧相知。只因在灵容寺看梅,见此兄壁间题咏清新,故尔留意;又见学院李学台取代案首,因此欲与小女为媒。不想此生一时任性不从,舍亲恼了,因对李学台说,我也不在心,一向丢开了。不知近日何故,昨日舍亲书来说他又肯了,故重复荐来。我昨日见他,一时未睹其长,心下甚是狐疑。但是舍亲书来,不好慢他,故今日邀他一叙。少刻席间借兄大才,或诗或词邀他唱和,倘无真才,便可借此以复舍亲。”

  张轨如道:“原来如此。老先生法眼一见自知,何企更考。但不知令亲书中曾写出这苏兄名字吗?”白公道:“书中只以‘苏生’称之,并未写出名字。昨见他名帖,方知叫做苏有德。”张轨如笑一笑,就不言语了。白公道:“先生为何含笑,莫非有所闻吗?”张轨如又笑一笑道:“有所闻无所闻,老先生亦不必问,晚生亦不敢言。老先生高明,只留神观之便了。”白公道:“既忝相知,何不明明见教?欲言不言,是见外了。”张轨如便正色道:“晚生岂敢!晚生虽有所闻,亦未必的。不言恐有误大事,欲言又恐近于献谗,所以逡巡未敢耳。”白公道:“是非自有公论,何谗之有?万望见教。”

  张轨如道:“老先生既再三垂问,晚生只得说了。晚生闻得令亲所选之苏,又是一苏,非此人也。”白公道:“我回想前日舍亲对我说他的名字依稀正是‘有德’二字,为何又是一苏?”张轨如道:“音虽相近,而字实差讹。令亲所取者乃苏友白,非苏有德了。”白公惊讶道:“原来是二人,但舍亲又进京去了,何以辨之?”张轨如道:“此不难辨,老先生只消叫人去查前日学院考的案首是苏友白还是苏有德就明白了。”白公道:“此言有理。”随分咐一个家人去查。

  正说不了,忽报苏相公来了。白公叫请进来。先是张轨如相见过,然后白公见礼。礼毕,分宾主而坐,左边是苏有德,右边是张轨如,白公自在下面近右相陪。

  各叙了寒温,白公因说道:“老夫素性爱才,前者浪游帝都,留心访求,并未一遇,何幸今日斗室之中得接二贤。”苏有德道:“若论张兄才美,诚有如老师台谕。至于门生盗窃他长,饰人耳目,不独气折大巫,即与张兄并立门墙,未免惭形秽于珠玉之前矣。”张轨如道:“晚生下士,蒙老先生怜才心切,欲自愧作,故得冒充名流,作千金马骨。怎如苏兄真正冠军逸群,足附老先生伯乐之愿。”白公道:“二兄才美,一如云间陆士龙,一如日下司鸣鹤,可称劲敌。假令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老夫左顾右盼,不胜敬畏。”

  大家扳谈了一会儿,左右报酒席完备。白公就逊席,依旧是苏有德在左,张轨如坐右,白公下陪。

  酒过数巡,白公因说道:“前日李学台在京时,众人都推他才望,故点了南直学院。今能于案中摸索苏兄,则其望不虚矣。”苏有德道:“唯门生以鱼目混珠,有辱宗师藻鉴。至于赏拔群英,真可谓贾胡之识也。”张轨如道:“苏兄一时名士,宗师千秋玄赏,如此遇合,方今文章价重。但近来世风日降,有一真者,遂有一影附者,如魑魅魍魍,公然放肆于青天白日之下,甚可耻也。”苏有德见张轨如出语有心,知是诮己,因答道:“此犹有目者所可辨。最可耻者,一种小人窥他人之篇章而作己有,竟肆谒公卿,令具目者一时不识其奸,真可笑也。”白公道:“此等从来所有,但只惑一时,岂能耐久?”大家谈论是非,互相讥刺,白公但听在心里。

  饮过多时,左右禀要换席。白公遂邀二人到梦草轩散步。大家净了手,张轨如就往后园去更衣了。唯白公陪着苏有德,就在轩子中更了衣,闲玩那阶前的花卉并四壁图书。原来张轨如的《新柳诗》并《红梨曲》也写帖在壁上。

  苏有德看到此处,白公便指着说道:“此即张兄之作,老夫所深爱。仁兄试观之,以为何如?”苏有德忙近前看了一遍,见与苏友白写的是一样,就微笑了笑,冷冷的说道:“果然好诗。”白公见苏有德合吐有意,因问道:“老夫是这等请教,非有成心。吾兄高识,倘有不佳处不妨指示。”苏有德连忙打一恭道:“门生岂敢。此诗清新俊逸,无以加矣,更有何说?但只是……”苏有德说到此就不言语了。白公道:“既蒙不教,有何隐情不妨直示。”

  苏有德道:“亦无甚隐,但只是此二作门生曾见来。”白公道:“兄于何处见来?”苏有德道:“曾于一敝友处见来。敝友言,今春二月曾以前二诗进谒老师,未蒙老师收录,敝友自恨才微,怅怏而归。门生亦为之惋惜。不意乃辱老师珍赏如此。不知为何张兄之作一字不差,这也奇怪。”白公听了惊讶道:“二月中从不见更有谁来。”苏有德道:“只怕就是与张兄同一时来的。老师只消在门薄上一查便知道了。”白公道:“贵友为谁?”苏有德尚未来及答,而张轨如更衣适至,彼此就不言语了。

  白公就邀入席。大家又饮了一会儿,白公因说道:“今日之饮,虽肴核不备主人未贤,然二兄江南名士一时并集,实称良会,安可虚度?老夫欲拈一题,引二兄珠玉。二兄幸勿败兴。”张苏二人正彼此忌妒,两相讥诮,忽见白公要做诗,二人都呆了。张轨如道:“老先生台教晚生当领,不知苏兄有兴否?”苏有德道:“既在老恩师门墙,虽然荒陋,自应就正。但今日叨饮过多,枯肠酣酩,恐不能奉教。”张轨如道:“正是这等,晚生一发酒多了。”

  白公道:“一酒百篇,青莲佳话。二兄高才,何让焉。”就叫左右取过文房四宝,各授一副。白公随写出一题是《赋得今夕何夕》,因说得:“题虽是老夫出了,韵脚听凭二兄自拈。候二兄诗成,老夫再步韵奉和。若老夫自用韵,恐疑为宿构了。二兄以为何如?”

  苏张二人道:“老师天才,岂可与晚辈较量?”口虽如此说,然一时神情顿减,在座跛躇不宁。做又做不出,又难回不做,只是左右支吾:苏有德大半推醉,张轨如假作沉思。白公见二人光景不妙,便起身说道:“老夫暂便,恐乱二兄诗思。”遂走入轩后去了。正是:

  假虽终日卖,到底有疑猜;

  请看当场者,应须做出来。

  此时日已西斜,张苏二人面面偷觑,无计可施,二人又不好商议。苏有德混了一会儿,便起身下阶,倚着栏杆假作呕吐之状。张轨如就推腹痛,往后园出恭去了,半晌方来。白公在轩后窥见二人如此形状,心上又气又恼又好笑,却又不好十分羞辱他们,只得转勉强出来周旋,叫左右看热酒,请二位相公入席。

  张苏二人见白公出来,只得依旧就座。白公问道:“二兄佳作曾完否?”张轨如便使乖,不说做不出,就信口先应道。“晚生前半已完,因一时腹痛,止有结句未完。”苏有德见张轨如使乖,也就应声答道:“晚生虽勉强完篇,然醉后潦草,尚欠推敲,不敢呈览。”白公道:“二兄既已脱稿,便不虚今夕了。老夫亦恐仓卒中不能酬和,倒是明日领教吧。且看热酒来痛饮,以尽余叙。”

  二人见说明日完诗,便胆大了。苏有德道:“晚生做诗句可勉强,若要再饮实是不能。”张轨如道:“雄饮苦吟,晚生平日不敢多让,以白先生所知。今日为贱腹作楚,情兴顿减,不能代作半主奉陪苏兄。奈何,奈何。”白公道:“草酌本不当苦劝,然天色尚早,亦须少尽主人之意。”二人若论饮酒,尚去得两壶,只因推醉了半日,不好十分放量,又饮得几杯,见天色渐昏,苏有德便立辞起身。白公假意留留,也就起身相送。先送了苏有德出门,又别了张轨如回书房,然后退入后厅来。正是:

  认真似酒浓,识破如水淡;

  有才便可怜,无才便可慢。

  却说白公入后厅,小姐接住。白公就说道:“我儿,我今日看张苏二人行径俱大有可疑,几乎被他瞒过。”小姐暗惊道:“张郎因可疑,苏生更有可疑?”因问道:“爹爹何以见得?”白公道:“我记得你母舅对我说,苏生曾考案首。今日张郎说考案首的是苏友白,不是他。”小姐道:“此生爹爹昨日说他正是苏友白。”白公道:“他叫苏有德,音虽相近,其实不是,此一可疑也。及我指张郎《新柳诗》及《红梨曲》与苏有德看,他又说此是他一好友所作,非张郎之句,此不又一可疑。到后来我出一题,要他二人做诗,他二人推醇装病,备极丑态,半日不成一字。以此看来,二人俱有盗袭顶冒之弊。”小姐听见不是苏友白,就呆了半半晌道:“我已差人学里去查,明日便知端的。”父女二人又闲谈一会儿,方各自去睡。

  到次日,白公起来梳洗毕,即出穿堂坐下,叫董荣进来,问道:“前二月内,曾有一相公送《新柳诗》来,你怎么不传进来我看?”董荣道:“小的管门,但有书诗诗文即时送进,如何敢有遗失?”白公道:“是与张相公一时同来的。”董荣此事原有弊病,今日忽然问及,未免吃惊,便觉辞色慌张,因回说道:“是张相公来时有一位相公同来,彼时两首诗俱送进与老爷看的。”白公道:“那一位相公姓甚么?”董荣道:“过去的事,小的一时想不起来。”白公道:“可取二月门簿来看。”董荣见叫取门簿,慌忙就走。

  白公见他情状慌张,便叫转董荣来道:“你不要去。”又另叫一个家人到他门房中去取。那一个家人随即到门房中,将许多门簿俱一抱拿了来,递与白公看。白公只拣出二月的来看,董荣就连忙将余下的接了去。白公揭开查看,只见同张轨如一时同来的正叫做苏友白,因细细回想道:“是有一个姓苏的。我还隐隐记得他的诗甚是可笑,为何却又是个名士?大有可疑。”因又问董荣道:“凡是上门簿的,都注某处人,此苏友白下面为何不注?”董荣道:“想是个过路客,老爷不曾接见回拜,故此就失注了。”白公道:“就是过客,也该注明。”董荣道:“或者注在名帖上。”白公道:“可取名帖来看。”董荣道:“这名帖没甚要紧,恐怕日久遗失了,容小的慢慢寻看。”

  白公见董荣抱着余下的门簿内中也有许多名帖乱夹在中间,就叫取上来看。董荣道:“这内中都是新名帖,旧时的不在。”白公见他慌张不肯拿上来,一发要看。董荣拗不过,只得送上来。原来董荣是一个酒头,不细心防范,旧时二首诗就夹在旧门簿中,一时事过就忘记了。今日忽然查起,又收不及,故此着忙。白公看见有些异样,故留心只管将门簿翻来翻去。也是合当事败,恰恰翻出二诗,原封不动。一封写着:张五车呈览”,一封写着:“苏友白呈览”。白公拆开一看,苏友白的恰是张轨如来献的,张轨如的恰是旧时可笑的。

  白公不觉大怒,看了董荣道:“这是何说?”董荣见寻出二诗,便吓呆了,忙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白公怒骂道:“原来都是你老奴作弊更换,几乎误我大事!”董荣道:“小的焉敢更换?都是张相公更换了,叫小的行的。小的不合听信他,小的该死了。”白公大怒,叫左右将董荣重重责了二十板,革出,另换一个管门。正是:

  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

  白公才责了董荣,昨日差去打探案首的家人回来了,就回复白公道:“小人到学中去查,案首是苏友白,不是苏有德。苏有德考在三等第六十四名,没有科举。”白公道:“查得的确吗?”家人道:“学中考案,怎么不的?”白公听了连忙进来与小姐将两项事一一说了,就将前诗递与小姐,因说道:“天地间有这等奸人,有这等奇事!若不是我留心细察,我儿你的终身大事岂不误了?”小姐道:“世情如此,真可畏人,愈见守身待字之难,十年不字不易,所以称贞,良有以也。”

  白公道:“苏张两畜生盗袭顶冒,小人无耻,今日败露,固不足论。如今看起来,考案首的也是苏友白,你母舅荐赏的也是苏友白,做这两首《新柳诗》的也是苏友白,这苏友白明明是个少年风流才子无疑矣。转遭疏失,今不知飘零何处,大可恨耳。”小姐道:“这苏友白既有这等才情,料不沦落;况曾来和过《新柳诗》,自能物色踪迹。虽未蒙刮目,然才人有心,或去亦不远,若知他二人奸谋败露,定当重来,转是张苏二奸人狡猾异常,须当善遣。”白公道:“这容易。苏有德原无许可,张轨如自是西宾,只消淡淡谢绝便了。”小姐道:“如此方妙。若见于颜色,恐转添物议。”白公道:“这我知道,不消你虑。只是我还记得你母舅曾对我说,因亲事不成,将苏生前程黜退,不知近曾复也不曾复得,岂不误了此生?我如今须差一人去打听明白,一者好为他周旋,二者就知此生下落。”小姐道:“爹爹所见最是。”

  白人随差一个能事家人到金陵去打听。那家人去了三四日,即来回复道:“小人打听,苏相公前程原是吴舅老爷与学院说复了。只是这苏相公自从没前程之后,即有他一个作官的叔子接他进京去了,至今竟不曾回来。又有人说这几个月并不知去向,就是他叔子要接他进京,也不曾寻得着。小人到他家中去问,也是这般说。只此便是实信。”白公想了想,因对小姐说道:“他的前程既然复了,到乡试之期自然回来,不必虑也。”正是: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一着不到,满盘从起。

  白公过了数日,备了一副礼,答还苏有德。明知吴翰林不在家,原写了一封回书,道不允亲之事。苏有德见事机败露,自觉羞惭,不敢再来缠扰。张轨如有人报知董荣之事,也知安身不得,因与王文卿商议,只说乡试近,要进京习静,转先来辞。白公顺水推舟,也就不留。张苏二人虽然推出,然未免费了许多周折。白公心下暗气暗恼,不觉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小姐惊慌无措,只得请医服药,向卜求神,百般调理。小姐衣不解带,昼夜啼泣。如此月余,方才痊可。正是:

  只缘儿女累,染出病守身。

  若无儿女孝,谁救病中亲?

  尽得孝与累,方成父子恩。

  按下白公在家抱恙不题。且说苏友白自别了苏有德渡江而北,一心只想要见吴翰林,便不觉劳苦,终日赶行。一日来到山东地方,叫做邹县。见天色将晚,就寻一个客店住了。到次日早起,小喜收拾行李,在床头间翻出一个白布搭布,内中沉沉有物。小喜连忙拿出与苏友白看了,连忙照旧包好。心中想一想,对小喜说道:“此银必是前夜客人匆忙失落的。论起理来,我该在此候他来寻,交还与他,方是丈夫行事;只是我去心如箭,一刻不容少留,却如何区处?莫若交与店主人家,待他付还吧。”小喜道:“相公差了,如今世情能有几个好人?我们去了,倘店主人不还,哪里对会,却不辜负了相公一段好意?既要行此阴骘事,还是略等半日为妙。”苏有白道:“你也说得是,只是误顾我的行期,这也没法了。”

  梳洗毕,吃完饭,店主人就要备马。苏友白道:“且慢,我还要等一人,午后方去。”店主人道:“既要等人,率性明日去吧。”苏友白虽然住下,心是急的,在店房中走进走出。

  只到日午吃过午饭,方见一个人青衣大帽,似公差模样,骑着一匹马飞也似跑来,到了店门前下了马,慌慌张张就叫:“店主人何在?”店主人见了连忙迎住道:“差爷昨日过去的,为何今日复转来?”那公差道:“不好了!大家不得干净。我是按院承差,前奉按院老爷批文,到邹县吊取了一百二十两官银去修义冢。昨日因匆匆赶路,遗失在你家店里,倘有差池,大家活不成。”店主人听见,吓得呆了,说道:“这是哪里说起!我们客店中,客人来千去万,你自不小心,与我何干?”承差道:“且不与你讲口,且去寻寻看看。”

  二人慌忙走入房中,将床上翻来复去颠倒搜寻,哪里得有。承差见没了,着了急,就一把扭住店主人道:“在你店里不见的,是你的干系。你赔我来!”店主人道:“你来时又不曾有银子,去时又不曾交银子与我,我见你银子是红的是白的?你空身来空身去,如何屈天屈地冤我?”那承差道:“我是县里支来的四大封银子,每封三十两,共一百二十两,将一个白布搭包盛着,带在腰里,前夜解下放在床头草荐底下。现有牌票在此,终不然赖你不成?”就在袖子孔取出一张朱笔票来,递与店主人看道:“这难道是假的?你不肯赔我,少不得要与你到县里去讲。”扭着店主人往外就走。店主人着了急,大叫道:“冤屈,冤屈!”

  苏友白见光景是真,忙走上前止住道:“快放了手,你二人不消着急。这银子是我拣得在此。”就叫小喜取出,交与那承差。那承差与店主人见有了银子,喜出望外,连忙下礼谢道:“难道这位相公好心。若遇到另一个拿去,我二人性命难保。”苏友白道:“原是官银,何消谢得。你可查收明白,我就要起身。”承差道:“受相公大恩,何以图报?求相公少留半刻,容小人备一味请相公坐坐,聊尽恭敬之心。”苏友白道:“我有急事进京,只为拣了银子,没奈何在此等你。既还了你,我即刻要行,断没工夫领情。”店主人道:“请相公吃酒,相公自不稀罕。但只是今日日已斜西,前途巴不到了;况此一路甚不好走,必须明日早行,方才放心。”苏有白道:“我书生家,不过随身行李,无甚财物,怕他怎么!”店主人道:“虽无财帛,也防着惊。”

  苏友白执意要行。店主人拗不过,只得将行李备在马上。苏友白叫小喜算还饭账,随即出门。那承差与店主人千恩万谢送苏友白上马而去。正是:

  遗金拾得还原主,有美空寻问路人。

  莫道少年不解事,从来财与色相亲。

  承差得了原银自去干办不题。却说苏友白上了马往北进发,行不上十数里,忽一阵风起,天就变了。四野黑云,似有雨意。苏友白见了心下着忙,要寻一家。两边一望,尽是柳林旷野,绝无村落人烟。正勒马踌躇,忽乱草丛中跳出一条大汉,手持木棍,也不做事,照苏友白劈头打来。苏友白吓得魂飞天外,叫一声:“不好了!”坐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那大汉得了空,便不来寻人,竟跨上马,兜马屁股三两棍。那马负痛,便飞也似往柳林中跑将去了。小喜在后急急赶上,来扶起苏友白时,那大汉连马连行李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苏友白爬将起来,幸不曾跌坏,却是行李马匹俱无。二人面面相觑,只叫得苦。正是:

  已备穷途苦,仍罗盗贼灾。

  方知时未遇,不幸一人来。

  苏友白此时进退两难,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苏秀才穷途卖赋

  诗曰:

  漫道文章不疗饥,挥毫也有卖钱时

  黄金滕阁偿文价,白壁长门作酒资

  儒士生涯无垄断,书生货殖有毛锥

  更怜闺艳千秋意,死向才人一首诗。

  却说苏友白旷野被劫,马匹行李俱无,只剩得主仆两个空身,一时间天色又昏暗起来,因与小喜商量道:“前去路远,一时难到。就是赶到,我两个空身人又无盘缠,谁家肯留。莫若回到旧主人家,再作区处。”小喜道:“事出无奈,只得如此。”遂扶了苏友白一步步竟回旧路而来。

  苏友白去时情兴匆匆,回来时没精没神,又没了马,越走不动,只到傍晚将放上灯方才到得店里。店主人看见,吃了一惊道:“相公为何又转来,多分吃亏了?”苏友白遂将被劫事说了一遍。店主人跌脚道:“我头里就叫相公不要去,相公不听,却将行李马匹都失了,岂不可惜!”苏友白道:“行李无多,殊不足惜。只是客途遭此,空身如何去得?”店主人道:“相公且请进里面用夜饭,待我收拾旧铺盖,与相公权宿一夜,明日再处。”苏友白依言,过了一夜。

  到次早起来,正与店主人在店中商议,只见对门一个白须老者走过来,问道:“这位相公象是昨日还承差银子的,去了为何复来?”店主人叹一口气道:“天下有这等不平的事。这位相公昨日拾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到好心肠还了人。谁知天没眼,走到路上倒将自己的行李马匹被强盗劫去,弄得如今只身进退两难。”

  那老者道:“原来如此,真是好心不得好报。且请问相公高姓,贵姓哪里,今将何处?”苏友白道:“学生姓苏,金陵人氏,要到京中见个相知。不意遭此一变,盘缠尽失。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原来是苏相公。此去京中止有八九日路,若论路上盘费也消不多,只恐要做行李,并京中使用便多了。”苏友白道:“如今那顾得许多,只要路上费用并行李一二件,得十数金便好了,其余到京再当别处。”店主人道:“小人受苏相公大恩,这十数两银子我该措边。只是穷人,一时不能凑手。若是张老爹有处挪移与苏相公去,容小人慢慢加利偿还,断不敢少。”

  张老道:“我看苏相公一表人物,德行又高,又是江南人物,料想文才必定高妙。若是长于诗赋,就有一处。”苏友白道:“学生文才虽未必高妙,然诗赋一道日夕吟弄,若有用处,当得效劳。”张老道:“如此甚好。我有一个舍亲,姓李,原是个财主,近日加纳了中书,专好交结仕官。前日新按院例甚是优待舍亲,舍亲送重礼与他,这按院又清廉不受。舍亲无以为情,要做一架锦屏送他,因求高手画了四景。如今还要烦一个名人做四首诗,标题于四景之后,合成八幅。若是苏相公高才做得,这盘缠便易处了。”

  苏友白道:“做诗自不打紧。只是贵县人文之邦,岂无高和,何俟学生?”张老道:“不瞒苏相公说,我这山东地方,读书的虽不少,但只晓得在举业上做工夫,至于古文词赋,其实没人。只有一个钱举人会做几名,却又装腔难求。春间舍亲求他做一篇寿文送县尊,请了他三席酒,送了他二三十金礼物,他犹不足,还时常来借东借西。前日为这四首诗,舍亲又去求他,他许说有兴时便来领教,要我舍亲日日备酒候他,尚不见来。若是苏相公做得时,舍亲便省得受他许多气了。”

  苏友白道:“既是这等,学生便与令亲效劳也使得。只是学生行色匆匆,今日去做了,今日还要行。烦老丈就同去为妙。”张老笑道:“前日一篇寿文,钱举人做了半个多月。难道这四首诗,一时容易就完?若是苏相公高才做得完时,舍亲自然就送礼,决不敢耽搁。”苏友白道:“全赖老丈先为致意。”张老道:“既如此,就同苏相公去。”苏友白道:“有多少路?”店主人道:“不多远,李爷家就在县东首卢副使紧隔壁。”苏友白道:“既不多远,我去了就来。有好马烦主人替我雇下一匹。”店主人道:“这不打紧。”说罢,张老遂同苏友白带了小喜,径进城望李中书家来。正是:

  要知山路樵携去,欲见波涛渔领回。

  白云本是无情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张老同苏友白不多时便到了李中书家门前。张老道:“苏相公请少待。我先去通知舍亲,就出来相请。”苏友白道:“学生恭候。”张老竟进去了。

  苏友白立在门前一看,只见一带是两家乡宦。隔壁门前有八根半新不旧的旗杆,门扁上“风宪”二字颜色有些剥落,分明是个科甲人家,却冷冷落落。这边虽无旗杆,门扁上“中翰第”三个大字,却十分齐整,一望去到象个大乡宦。

  苏友白正看未完,只见内里一个家人出来,说道:“家爷在厅上请相公进去。”苏友白进到仪门,只见那李中书迎下阶来。苏友白将李中书一看,只见:

  冠势峨峨,俨然科甲;腹声橐橐,酷类乡绅。年华在四五十以上,官职居八九品之间。数行黄卷,从眼孔中直洗到肚肠,纵日日在前而实无;一顶乌纱,自心坎上径达于颜面,虽时时不戴而亦有。无限遮瞒,行将去只道自知;许多腔套,做出来不防人笑。

  李中书迎苏友白到了厅上,见过礼,分宾主坐下。李中书就说道:“适间舍亲甚称苏已高雅,尚示奉谒,如何倒辱先施?”苏友白道:“学生本不该轻造,只因穷途被劫,偶与令亲变及老先生德望,又闻知有笔墨之役,多感令亲高谊,不以学生为不才,欲荐学生暂充记室,聊以代劳,故腼颜进谒,不胜唐突。”李中书道:“正是。前日按台到此,甚蒙刮目,意欲制一锦屏为贺。已请名手画了四景在此,更欲题诗四首,默寓赞扬之意,合成八幅一架。几欲自献其卫,若无片刻之暇。今蒙仁兄大才美怪不得,肯赐捉刀,感激不尽。只是乍得识荆,如何就好重烦?”苏友白道:“只恐菲才,不堪代割。若不鄙弃,望赐题意。”李中书道:“既辱见爱,且到后园少酌三杯,方好求教。”遂叫左右备酒,就起身邀苏友白,直到后面东半边一所花园亭子里来。

  那亭子朱栏曲槛,掩映着疏竹名花,四围都是粉墙,墙外许多榆柳,树里隐隐藏着一带高楼,到也十分华藻。

  苏友白此时也无心观景。到得亭中,不多时左右即捧出酒来。李中书逊了席,二人正欲举杯,只见一个家人来报道:“钱相公来了。”李中书道:“来得妙,快请进来。”一面说,一面就自起身出来迎接,须臾迎了进来。苏友白亦起身相接。只见那钱举人生得长须大腹,体厚颜丰。

  钱举人见了苏友白,便问李中书道:“此位何人?”李中书道:“金陵苏兄。”钱举人道:“这等是远客了。”就让苏友白居左,相见毕,各照次坐下。钱举人因问道:“苏兄大邦人物,不知有何尊冗,辱临敝乡?”苏友白未及答,李中书就应道:“苏兄不是特到敝乡,只因进京途中被劫,踟蹰旅次。今日舍亲偶然遇着,询知这等少年美才。又因见小弟前日所求贺按台国诗未蒙吾兄捉笔,就要烦劳苏兄,苏兄不弃,故翩然赐顾。正虑宾主寥寥,不能尽欢,恰值吾兄见枉,可谓有兴。”

  钱举人道:“如此甚妙。小弟连日不是不来,缘舍下俗冗缠扰,绝无情兴。今闻接台出巡将回,恐误仁兄之事,只得强来应教,其实诗思甚窘。今幸天赐苏兄到此,可免小弟搜索枯肠矣。”苏友白道:“学生穷途无策,故妄思卖赋以代吹萧。只道潦草应酬,初未计其工拙,今见大巫在前,小巫自应气折而避舍矣。”李中书道:“二兄俱不必太谦,既蒙高谊,俱要赐教。且快饮数杯,发诗兴。”遂酌酒相劝。

  二人吃了半晌,苏友白道:“学生量浅。既是李老先生不鄙,到求赐了题目,待学生完了正事,再领何如?”李中书犹不肯。钱举人道:“这也使得,且拿题目出来看了,一边吃酒,一边做诗,也不相碍。”

  李中书方叫左右拿过一个拜匣来开了,取出四幅美人画,并题目递与二人。二人展开一看,第一幅是补衮图,上画二美人相对缝衣;第二幅是持衡图,上画一美人持秤秤物,数美人旁看;第三幅是和美图,上画数美人当厨,或炊,或□,或洗,或烹;第四幅是枚卜图,上画三四美人花底猜枚。诗题即是四图,要各题一诗,默哈推尊入相之兆。

  苏友白看了,略不言语。钱举人说道:“李老太费心了,这等称赞甚是雅致。只是题目太难,难于下手,必须细细构思,小弟一时实是不能,但看苏兄高才。”苏友白道:“钱先生尚为此言,在学生一发可知。但学生行色倥偬,只得勉强呈丑,以谢自荐之罪,便好告辞。”李中书道:“足见高情。”遂叫左右送上笔砚并一幅笺纸。苏友白也不推让,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正是:

  步不须移,马何足倚?

  兔起鹘落,烟云满纸。

  苏友白写完,就送与李钱二人道:“虽未足观,幸不辱命。”李钱二人展开一看,只见:

  第一首 补衮图

  剪裁犹记降姬年,久荷乾坤黼黻穿。

  赖得女蜗针线巧,依然日月压又肩。

  第二首 持衡图

  颦笑得时千古重,须眉失势一时轻。

  感卿双手扶持定,不许人间有不平。

  第三首 和美图

  天地从来争水火,性情大抵异酸甜。

  如何五味调和好,汝作梅兮汝作盐。

  第四首 枚卜图

  非美偶尔浪猜寻,姓字应先简帝心。

  玉筋金瓯时一发,三台遥按五云深。

  钱举人读了一遍,惊喜赞叹道:“风流敏捷,吾兄真仙才也!”苏友白道:“一时狂言,有污台目。”李中书看了虽不甚解,却见钱举人满口称赞,料想必好,不觉满心欢喜,说道:“大邦人物,自是不同。何幸得此,增荣多矣。但只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当欲求大笔一挥,不识允否?”苏友白道:“这等何难!”遂立起身,叫左右移了一张干净书案到阶前,磨起墨来。李中书忙取了四幅重白绫子铺在案上。苏友白此时也有三分酒兴,遂乘兴一挥,真是龙蛇飞舞,顷刻而成。钱李二人见了,赞不绝口。

  苏友白心中暗想到:“这等俗物,何足言待?若有日与白小姐花前灯下次第唱酬,方是人生一快。今日明珠暗投,也只是为白小姐,穷途之中没奈何了。”正想着,忽台头见隔壁高楼上依稀似有人窥看,遮遮掩掩,殊觉佳丽。心中又想:“纵然而美如白小姐,也未必有白小姐之才。”一想至此,不觉去心如箭,因对李中书说道:“蒙委已完,学生即此告辞。”李中书忙留道:“高贤幸遇,何忍戛然就去?况天色日暮,如何去得?就是万分要紧,也须屈此榻一宵,明日早行。”苏友白道:“明日早行也可,只是马匹行李俱无,今日还要到店中去打点。”李中书道:“苏兄放心,这些事都在小弟身上。”钱举人道:“苏兄不要太俗了。天涯良朋聚会,大是缘法。明日小弟也要少尽地主之谊,李老先生万万不可放去。”苏友白道:“明日决当早行,钱先生盛意只好心领了。”李中书道:“这到明日再议,且完今日之事。”又邀二人进亭子去吃酒。三人说说笑,直到上灯,钱举人方别去。李中书就留苏友白在亭后书房中住了。正是:

  俗子客来留不住,才人到处有逢迎。

  苏友白一夜无眠,到次早忙忙起来,梳洗毕,就催促要行,只不见主人出来。又捱了一会,方见张老走来说:“苏相公为何起得恁早?”苏友白道:“学生客邸,度日如年,恨不得飞到京中。万望老丈与令亲说一声,速速周济,盛德不浅。”张老道:“盘缠小事,自然奉上。只是舍亲还有一事奉恳。”苏友白道:“更有何事?”张老道:“舍亲见钱举人说苏相公才高学广,定然是大发之人,甚是爱慕,愿得时时亲近。今有一位公子一十三岁,欲要送一封关书拜在苏相公门下,求苏相公教训一年。束修听凭苏相公填多少,断不敢吝。”苏友白道:“学生从不晓得处馆,况是过客立刻要行,如何议及此事?”

  正说着,只见一个家人送进一个请贴来,却是钱举人请吃酒的。苏友白忙辞道:“这个断不敢领!烦管家与我拜上,多谢了。原帖就烦管家带去。”那家人道:“酒已备了,定要屈苏相公少留半日。”说着,将帖子放下去了。张老道:“馆事苏相公既不情愿,舍亲也难相强。钱举人这酒是断断辞不得的。况这钱举人酒也是难吃的,若不是二十分敬重苏相公,他哪里肯请人?这是落得吃的。”苏友白道:“固是高情,只是我去心甚急。”张老道:“苏相公请宽心。我就去备办马匹行李。钱家酒也早,苏相公略领他两杯就行吧。”苏友白道:“万望老丈周旋。”张老说罢去了。

  苏友白独坐亭中,甚是无聊,心中焦急道:“些须盘缠只管伺候,可恨之极!”因叫小喜道:“你看看前边路好走,我们去了吧,谁奈烦在此等候。”小喜道:“园门是关的,出去不得。就是出去,也没有盘缠。相公好歹耐今日一日,明日定然走路了。”苏友白没法奈何,只得住下。

  又等一会,忽听得隔壁楼上隐隐有人说道:“后门外榴花甚茂。”苏友白听了,心下想道:“这园子只怕也有后门。”就转身沿着一带高墙来寻后门。又绕过一层花朵,却见山石背后果有一个后门,关得紧紧的。苏友白叫小喜开了,往外一看,原来这后门外是块僻地,四边榆柳成荫,到也甚是幽雅。虽有两棵榴花,却不十分茂盛。苏友白遂步出门外来看,只见紧隔壁也是一座花园,也有一个后门,与此相近。

  正看时,只见隔壁花园门开,走出一个少年,只好十五六岁,头带一顶弱冠,身穿一领紫衣,生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就如娇女一般。真是:

  柳烟桃露剪春衣,疑谪人间是也非;

  花魄已销焉敢妒,月魂如动定相依。

  弱教看去多应死,秀许餐时自不饥;

  岂独儿郎输色笑,闺中红粉失芳菲。

  苏友白蓦然看见,又惊又喜道:“天下如何有这等美貌少年!古称潘貌,想当如此。”正惊喜间,只见那少年笑欣欣向着苏友白拱一拱道:“谁家美少年?在此卖弄才华,题诗惊座,也不管隔壁有人。”苏友白忙陪笑脸,举手相答道:“小弟只道室鲜文君,瑶琴空弄;不意东邻有宋,白雪窥人。今珠玉忽逢,却叫小弟秽形何遁?”那少年道:“小弟闻才之慕才,不啻色之慕色。睹仁兄之貌,自是玉人。小弟愿附蒹葭,永言相倚,不识仁兄有同心否?”苏友白道:“千古风流,尚然神往;芝兰咫尺,谁不愿亲?只恐弟非同调,有辱下交。”那少年道:“既蒙不弃,于此石上少坐,以谈心曲。”

  二人就在后门口一块白石上并肩而坐。那少年道:“敢问仁兄高姓贵处,贵庚几何,因何至此?”苏友白道:“小弟舍陵苏友白,贱字莲仙,今年二十。因要进京访一大老,不意途中被劫,只身旅次,进退不能。偶逢此间李老,要小弟做四诗,许赠盘缠。昨日诗便做了,今日尚未蒙以盘缠见赠,故在此守候。不期得遇仁兄,真是三生有幸。不识仁兄高姓?”那少年道:“小弟姓卢,家母因梦梨花而生小弟,故先父取名梦梨,今才一十六岁。昨因舍妹在楼上窥见吾兄才貌,又见挥毫敏捷,以为太白复生。对小弟说了,故小弟妄思一面。不意果从人愿,得会仁兄。仁兄若缺资斧,小弟自当料理,如何望之李老?李老俗物,只知趋贵,哪识怜才?”

  正说未完,只见小喜来说道:“里边摆出饭来,请相公去吃,李爷也就出来也。”苏友白正要说话,不肯起身。卢梦梨听见,忙立起身来说道:“既主人请吾兄吃饭,小弟且别去。少刻无人时,再会于此。只是见李老千万不可说出小弟,小弟与此老不甚往来。”苏友白道:“既如此,小弟去一刻便来。幸勿爽约。”卢梦梨道:“知心既遇,尚有肝膈之谈,安肯相负?”说罢,就进园去了。

  苏友白回到亭中,李中书恰好出来。相见过,李中书就说道:“小弟失陪,得罪。今日本当送仁兄早行,只因老钱再三托小弟留兄一叙,故斗胆又屈于此。些须薄礼俱已备下,明早定可登程矣。”苏友白道:“荷蒙高情,衔感不尽。”须臾,摆上饭来,二人吃罢。李中书说道:“昨日县尊有一贵客在此,小弟还要去一拜,只是又要失陪,奈何?”苏友白因心下要会卢梦梨,巴不得他去了,忙说道:“但请尊便。学生在此尽可盘桓。”李中书道:“如此得罪了,小弟拜客回来,就好同兄去赴老钱之酌。”说罢,拱拱手去了。

  苏友白得了空,便走到后门口来,要会卢梦梨。只因这一会,有分教:闺中路上,担不了许多透骨相思;月下花前,又添出一段风流佳话。正是:

  情如活水分难断,心似灵犀隔也通。

  春色亦人随好处,东君何以别西东?

  不知苏友白来会卢梦梨不得一见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卢梦梨后园赠金

  诗曰:

  人才只恨不芳妍,那有多才人不怜?

  窥容文君能越礼,识人红拂善行叔。

  百磨不悔方成节,一见相亲始是缘。

  漫道婚姻天所定,人情至处可回天。

  话说苏友白忙到后园门首来会卢梦梨,只见卢家园门紧闭,不闻动静。立了一会儿,心下沉吟道:“少年儿小子,莫非言语不实?”又想道:“我看此兄虽然年少,却举止有心,断无失信之理。”正是,等人易久,一霎时便有千思百虑。

  正费踌躇,忽听得一声门响,卢梦梨翩然而来,说道:“苏兄信人也。来何速,真不愧乎同心。”苏友白见了,有如从天而至,欣喜不胜,忙迎上前以手相携,笑答道:“与玉人期,何敢后也。”卢梦梨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始终如一,方成君子之交。”苏友白道:“无终之人原未尝有始,只是一辈眼中无珠之人不识耳。若夫松柏在前,岂待岁寒方知其后凋也?”

  卢梦梨道:“吾兄快论,释小弟无限之疑。”因说道:“小弟有一言相问,只恐交浅言深,不敢启口。”苏友白道:“片言定交,终身相托。小弟与仁兄虽偶尔邂逅,然意气已深,有何至情,不妨吐露。”卢梦梨道:“苏兄既许小弟直言,且问京中一行,为名乎?为利乎?尚可缓乎?”苏友白道:“小弟此行,实不为名,亦不为利。然而情之所钟,必不容缓。”卢梦梨又问道:“吾兄青年,老伯与老伯母自然康健,尊嫂一定娶了?”苏友白道:“不幸父母双亡,尚只身未娶。”卢梦梨道:“仁兄青年高才,美如冠玉,自多掷果之人,必有东床之选,何尚求凤未遂,而只身四海也?”苏友白道:“不瞒卢兄说,小弟若肯苟图富贵,则室中有妇久矣。只是小弟从来有一痴想:人生五伦,小弟不幸父母双亡,又鲜兄弟,君臣朋友间遇合尚不可知,若是夫妻之间不得一有才有德的绝色佳人终身相对,则虽玉堂金马,终不快心。诚飘零一身,今犹如故。”卢梦梨道:“苏兄深情,足今天下有才女子皆为感泣。”因叹一口气道:“苏兄择妇之难如此。不知绝色佳人或制于父母,或误于媒妁,不能一当风流才婿而饮恨深闺者不少。故文君既见相如,不辞越礼,良有以也。”苏友白道:“礼制其常耳,岂为真正才子佳人而设?”卢梦梨道:“吾见此行既不为名为利,必有得意之人,故不惜奔走也。”苏友白道:“卢兄有心人,爱我如此,敢不尽言。小弟行此实为一头亲事,要求一翰林公作代。但目今乡试在迩,恐他点了外省主考出京,不得相遇,故急急要去。”卢梦梨道:“以苏兄之求,自是绝代佳人。但不识为谁氏之女?”苏友白道:“就是敝乡白侍郎之女,名唤红玉,美丽无比,诗才之妙弟辈亦当逊席,至于怜才一念,尤古今所无;故小弟寤寐不能忘情,若今生不得此女为妇,情愿一生孤单。”卢梦梨听了,沉吟半晌,又问道:“白侍郎叫甚名字?住在何处?”苏友白道:“白侍郎讳玄字太玄,住在锦石村里。”卢梦梨听了,明知是他母舅,却不说破,只道:“有美如此,无怪兄之钟情。但天下之大矣,设使更有美者,则苏兄又将何如?”苏友白道:“好色岂有两心!使有美如此,则小弟之倾慕自又如此。然得一忘一,则小弟死不负心。”

  卢梦梨听了,又沉吟半晌,道:“吾兄情见乎辞,此行决不挽矣。既如此,何必耽延。行李之费,小弟已携在此。”就袖中取出白银三十两,递与苏友白道:“此须少住行李,如忧不足,尚有舍妹金镯一对、明珠十粒在此,以为补凑之用。”遂在两壁上除下镯并明珠一串,又递过来。苏友白道:“行李只假十数金足矣,何必许多。仁兄过于用惠,小弟受之已自有余。至于金镯、明珠,珍贵之物,况出之令妹,弟何敢发?”卢梦梨道:“仁兄快士,何以作此腐谈?客贫求人最难。珠镯二物可亲佩于身,以防意外之变。倘或不用,即留为异日相见之端,亦佳话也。”

  苏友白道:“吾兄柔媚如女子,而又具此侠肠,山川秀气所钟特异。小弟偶尔得交,何幸如之。小弟初时去心有如野马,今被仁兄一片深情,如飞鸟依人,名花系念,使小弟心醉魂销,恋恋不忍言别。小弟从来念头只知有夫妇,不知有朋友,今复添一段良友相思之苦,教小弟一身一心如何两受?”卢梦梨道:“小弟奉先人之教,守身如处女,并未从师,何况求友。今一晤仁兄,不知情从何生。兄深于情者,幸剖以教我。”苏友白道:“小弟深情,不过一往;卢兄深情,其柔如水。太白诗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似为卢兄今日道也。小弟何情?当此之际,惟有暗然。”

  卢梦梨道:“兄所虑者,似乎言别不易;弟所虑者,又在后会为难。不知此别之后,更有与兄相会之期否?”苏友白惊讶道:“卢见何出此言?尔我今日之遇,虽然朋友,实胜骨肉。吾见自是久要之人,小弟亦非负心之辈。小弟进亦即归,归过贵乡,自当登堂拜母,再图把臂谈心,安有不见之理?”

  卢梦梨沉吟半晌不语。苏友白道:“仁兄不语,莫非疑小弟未必重来?”卢梦梨道:“小弟沉吟者,非疑仁兄不来,只恐仁兄重来而小弟子虚乌有,不可物色矣。”苏友白道:“吾兄尊慈在堂,未必游于他乡;爱我实深,料无拒绝之理,为何不可物色?”卢梦梨道:“聚散固不由人,天下事奇奇怪怪,吾兄岂能预定?”苏友白道:“在天者难定,在人者易知。若说小弟日后不来见兄,小弟愈可自信;若说日后兄不见弟,则兄今日见弟何为。此理之易明者。”卢梦梨道:“今日小弟可见则见,后日小弟不可见则不见,亦未可知。”

  苏友白道:“吾兄一兄弟而谆谆肝胆,犹虞交浅言深,此时情同骨肉,而转为此模糊之语,不几交深而言浅乎?弟所不解。”卢梦梨道:“初时以为可言,故谆谆言之;此时以为不可言,故不言也,何必费解。”苏友白道:“小弟一人之身,即在此一日之内,吾见何所见,而有可言不可言之别?”卢梦梨道:“言之可行故欲言,言之不可行又何必言。”苏友白道:“小弟闻所贵乎朋友者,贵相知心。今兄与弟言且不可,况乎知心。既非知己,而仁兄违心以赐,小弟腼颜而受,是以黄金为结交矣。小弟虽穷途,断不肯以悠悠行路自处。”遂欲将珠镯送还。

  卢梦梨竦然道:“仁兄何罪弟之深也!小弟初见兄时,实有一肝隔之言相告。及后询兄行止,知言之无益而且羞人,故不欲言,非以仁兄为不知心而不与言也。吾兄既深罪小弟,小弟只得蒙耻言之矣。”苏友白道:“知己谈心,何耻之有?万望见教。”

  卢梦梨羞涩半晌,被苏友白催促不已,只得说道:“小弟有一舍妹与小弟同胞,也是一十六岁,姿容之陋酷类小弟,学诗学文,自严亲见背,小弟兄妹间实自相师友。虽不及仁兄所称淑女之美,然怜才爱才,恐失身匪人。一向缘家母多病,末遑择婿。小弟固年少,不多阅人,兼之门楣冷落,故待字闺中,绝无知音。昨楼头偶见仁兄翩翩吉士,未免动嫖梅之思。小弟探知其情,故感遇仁兄,谋为自媒之计。今挑问仁兄,知仁兄钟情有在,料难如愿,故不欲言也。今日之见,冀事成也。异日见来,事已不成,再眉目相对,纵兄不以此见笑,弟独不愧于心乎?故有或不见之说。今仁兄以市交责弟,弟只得实告。此实儿女私情,即今言之,已觉面热颜赤,倘泄之他人,岂不令弟羞死!”

  苏友白闻言愕然惊喜道:“吾兄戏言耶,抑取笑小弟耶?”卢梦梨凄然道:“出之肺腑,安敢相戏?”苏友白道:“莫非梦耶?”卢梦梨道:“青天白日之下,何梦之有?”苏友白道:“若是真,岂不令小弟狂喜欲死!”卢梦梨道:“事之不济,怅也何如,仁兄乃谓之喜,何哉?”苏友白道:“小弟四海一身,忽有才美如仁兄之淑女,刚半面而即以终身相许,弟虽草木,亦知向春为荣,况弟人也,云胡不喜?”卢梦梨道:“吾兄好逑已自有人,岂能舍甜桃复寻苦李?小弟兄妹之私,不过虚愿耳。”苏友白道:“宋玉有言:‘天下之美,无如臣里;臣里之美,无如臣东邻之子。’仁兄兄妹之美何异于是。小弟今遇令妹之美而不知求,而浪云求凰,岂非叶公之好画龙,而见真龙反却走也?”卢梦梨道:“仁兄既不欲弃捐弟妹,将无意于中之艳而作负心人也?”苏友白道:“负心则吾岂敢!”卢梦梨道:“吾固知兄不负心也,使仁兄怜子弟妹,而有负于前,倘异日复有美于弟妹者,不又将以弟妹为刍狗耶?无论前人怨君薄倖,亦非予弟妹所重于死而仰望以为终身者也。”苏友白道:“仁兄曲谕,不独深得弟心,而侃侃正言,更使弟敬畏。弟之柔肠痴念,已为兄寸断百结,不复知有死生性命矣。”

  卢梦梨道:“无情人也,不患情少,正患情多。顾今日之事,计将要安出?”苏友白微笑道:“既不独弃,除非两存。但恐非深闺儿女之所乐闻也。”卢梦梨道:“舍妹年稚幼小,性颇函慧,岂可以儿女视之?恋君真诚,昨已与弟言之矣。娶则妻,奔则妾。自媒近奔,即以小星而待君亦无不可,但恐兄所求之淑女未必能容耳。”苏友白大喜道:“若非淑女,小弟可以无求;若是淑女,哪有淑女而生妒心者?玉人既许同心,岂可强分妻妾?倘异日书生侥倖得嫔二女,若不一情,有如皎日。”卢梦梨亦大喜道:“兄能如此,不辜弟妹之苦心矣。虽仓卒一言,天地鬼神实与闻之,就使海枯石烂,此言不朽矣。”

  苏友白道:“弟思白小姐之事,尚属虚悬。令妹之事,既蒙金诺,小弟何不少留数日,就求媒一议。”卢梦梨道:“仁兄初意原为白小姐而来,而半途先婚舍妹,无论先已负心,就使红玉小姐闻之,自应不悦,岂不开异日争端?况舍妹尚幼,既已许君,断无改移!兄宜速速进京,早完白小姐之事。但只是还有一语相问。”苏友白道:“更有何语?”卢梦梨道:“仁兄虽属意白小姐,不识白小姐亦知有仁兄否?”苏有白道:“仁兄爱我至此,实不相瞒。”遂将和《新柳诗》并后来考《送鸿》、《迎燕》事情细说了一遍。卢梦梨道:“既如此,兄只消去完白小姐之盟,不必更寻小弟。彼事若完,舍妹之事自完矣,断无相负。”

  苏友白道:“固知兄不负我,只是才得相逢,又欲分袂,寸心耿耿,奈何?”卢梦梨道:“弟岂忍然者,但以后会甚长为慰。今若过于留恋,恐为仆婢所窥,异日又增一番物议矣。”苏友白道:“仁兄金玉,敢求见教。”卢梦梨道:“千秋才美,固不需于富贵,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仁兄既具此拾芥之才,此去又适当鹿鸣之候,若一举成名,则凡事尽易为力矣。大都绝世佳人既识怜才,自能贞守。何必汲汲作儿女情痴之态,以误丈夫事业。”苏友白改容深谢道:“仁兄至情之言当铭五内。倘得少进,归途再图把臂。”

  二人说罢,苏友白原是空身,只叫小喜带上园门道:“我们就往此去吧。”卢梦梨道:“从此小径绕过城湾就是北门。小弟本当远送,奈怕有人看见不便,只此就别了。苏兄前途保重!”一面说,一面落下几点泪来,忙以衫袖掩住。苏友白见了,也忍不住数行泣下道:“离别之怀,尔我难堪;闺中弱质,又将奈何?”此时苏友白一道殷勤,卢梦梨含泪点首。二人又眷恋一会,没奈何分手而去。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别更难;

  丈夫当此际,未免泪珠弹。

  卢梦梨归去不题。却说苏友白转出此门,恐怕李中书、钱举人来缠扰,不敢到旧店主家去,只得又另寻一家安歇。拿些散碎银子备了行李,雇了马匹,到次日绝早就行。一路上痴痴迷迷只是想念。起初只得白小姐一人,如今又添了卢梦梨与卢小姐二人,弄得满心中无一刻之安。一时想道:“白小姐虽见其才,未睹其貌。卢小姐虽也未见其貌,然而其兄之美如此,则其妹之丰姿可想见矣。此婚得成,无论受用其妹,即日与其兄相对也是人生一快。”一时又想到:“卢梦梨虽然年少,却虑事精详,用情真至,自是一慧心才人。既称其妹有才,断非过誉。即使学问不克,明日与白小姐同处闺中,不悉不渐进高妙。我苏友白何福,遘此二美。”心中快畅,不觉信马而行,来到一镇。

  忽听得两面头锣乒乒乓乓敲将来,随后就是一对对清道蓝旗,许多执手摆列将来。苏友白问人,知是按院出巡回来。只得下了马,立于道傍,让他过去。不多时,只见一把蓝伞、一乘大轿,数十衙役簇拥着一位官人过去,后面许多官舍跟随。内中一个承差见了苏友白,看了一看,慌忙跳下马来道:“这是大相公?小的春前那里不寻到?如何今日却在此处?”苏友白吃了一惊道:“你是何人?”那承差道:“小的是按院苏老爷承差,老爷春间曾差小的来接大相公,大相公难道就忘记了?”苏友白道:“原来是兄。老爷如今在那里?”承差道:“方才过去的不是?”苏友白道:“原来就是家叔。家叔复命不久,为何又点出来?”承差道:“老爷不喜在京中住,前任湖广止得半年,入又补讨此差出来。老爷自寻大相公不见,时常悬念。大相公快上马去见老爷。

  苏友白依言上马,又复转来。承差也上了马,说道:“大相公慢来,小的先去报知老爷。”遂将马加上鞭,跑向前去。不多时,又走转迎着苏友白说道:“老爷听见大相公在此,甚是欢喜。说道路上不好相见,叫小的服事大相公回到街中去相会。”苏友白道:“回到衙中尚有三四十里路,今日恐不能到。”承差道:“老爷衙门在府中,不往县间过,此去到府中止得七八里路了。”二人一路问些闲话,不多时早到了衙门。守门人役接着,道:“大相公快请进去,老爷在内堂立等。”苏友白下了马,叫小喜打发了,整整衣冠,竟进后堂来。

  只见苏御史果立在堂上等候。苏友伯进得堂来就请苏御史拜见。拜毕,命坐,就坐于苏御史侧边。苏御史看苏友白人才秀美,满心欢喜,因说道:“我记得,见贤任时尚是垂髻,数年不见,不意竟成一美丈夫,使劣叔老怀不胜欣慰。”苏友白道:“愚侄不幸幼失严亲,早岁慈母见背,又缘道途修阻,不能趋侍尊叔膝前,以承先教;遂致孤身流落,有堕家声。今瞻前思后,惭愧何堪。”苏御史道:“劣叔老矣。既无嗣续,况且倦游,前程有限。我看贤侄英英器宇,自是千里之驹,异日当光吾宗,劣叔可免门户忧矣。”苏友白道:“愚侄失之于前,尚望尊叔教之于后。倘不至沦落,聊以衍眉山一派,亦可稍尽后人之责。”苏御史道:“我既无子,汝又父母双亡。我春间曾有书与汝道及此事,意欲叔侄改为父子,聊慰眼前寂寞。至于异日诰赠,当还之先兄先嫂,如不然,则是欲继吾嗣,而绝汝宗也。不知贤任曾细思否?”苏友白道:“尊叔此意见之远,虑之深。使孤子有托,实二先人之所深愿也。先人所愿,愚侄未有不愿者。”苏御史听了大喜,遂择一吉日,安排酒筵,令苏友白拜他为父。自此已后,遂以父子称呼。

  府县司道及合郡乡宦,闻知按院继了新公子,都来庆贺送礼。不想李中书也在其中,就将写画四景的锦屏送来。这日苏御史公堂有事,就着苏友白到宾馆中来接待众乡宦。李中书看见新公子就是苏友白,着了一惊,慌忙出位作揖,谢罪道:“前日多有得罪,治弟拜客回来,不知兄翁为何就径行了。自是怪治弟失陪。治弟备了些薄礼铺陈,四下访问,并无踪迹。以一时俗见开罪贤豪,至今悔恨无已。更不知为駾马贵介,真可谓有眼不识泰山。今幸再睹台颜,简慢之罪,乞容荆请。”苏友白道:“前扰尊府,不胜铭感。小弟次日缘有薄事,急于要行,又恐复叨钱君,故未及谢别贤主,非敢过求。”李中书道:“兄翁海量,或不深罪,然治弟反之于心,终属不安。”又再三修过,方随众乡官别去。正是:

  接贫骄傲,趋贵足恭。

  小人常态,天下皆同。

  苏御史公堂事毕,查点礼物。全银、绸缎、食用之物一概不受,止有诗画文墨关系赞扬德政者皆称名为号,只得受了。一一细看,大都套语为多。看到李中书锦屏四诗,清新隽逸,笔墨不群,心下甚爱,就叫衙役抬到后堂,摆列赏玩。

  适直苏友白走来,苏御史就指与苏友白看道:“此四诗笔鲜句逸,绝无锥凿,我甚爱之。李中书资郎即不解此,不知出之何人?我闻你亦爱词赋,此诗不可以其应酬而不赏也。”苏友白道:“此四诗实孩儿代笔,仓卒应酬,岂足当父亲珍赏。”苏御史又惊又喜道:“这又奇了!我就疑山东无此隽笔,亦不意吾儿才美如此。我且问你,你如何得代他作?”苏友白道:“前日孩儿来时途中被劫,行李尽失,不能前行。在旅途中偶然相遇,他许赠孩儿盘费,故孩儿代他作诗。只说是送接台,亦不知就是大人。”

  苏御史道:“连日忙忙,我到也不曾问得你,我春间着承差接你,你许了来,为何后又不至?今日到此却又为何?”苏友白道:“孩儿在家时出门甚少,原不识路。彼时只道江口大路易行,竟信马而走,不意错走到句容镇上白石村去。次日急要赶路,不料感了些寒疾,不能动身,只得借了一个观音庵住下,养了半月病方好,故失了大人之约。今日之来,就因孩儿在寺里住时,访知彼地白乡宦有一女,多才能诗,美丽异常,孩儿妄想,欲求为妇人。人都道白公择婿甚严,不轻许可。孩儿又访知金陵吴翰林是他至亲,言则必从。今问吴翰林钦诏进京,故孩儿此来,一则寻访大人,二则就要央求吴翰林为媒。”

  苏御史道:“原来有许多缘故。这白乡宦想是白太玄了。白太玄是我同年,他的事我细细尽知。他女儿诗才果妙,此老择婿果严,只因为求婚不从,几乎连性命不保。”苏友白道:“为何?”苏御史就将赏菊花代作诗,及杨御史求亲不遂,举保迎请上皇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以汝才华求他作配,自是佳偶。吴瑞庵作伐固好,我写书去也有几分。然此老任性而又多疑,尚有几分不稳。”苏友白道:“为何不稳?”苏御史道:“你今纵有才情,只是一穷秀才。他科甲人家恐嫌寒微,故曰不稳。以我想来,目今试期近了,我看你才学亦已充足,我与你纳了北监,竟先去求功名。倘得少年登弟,意气勃勃,那时就央吴瑞庵为媒,我再一封书去,就十分有望,不患不成矣。功名既就,婚姻又成,一则遂你之愿,二则满我之望,岂不美哉!”苏友白及苏御史之言与卢梦梨之言相合,便如梦初醒,遂尔应承道:“大人严训,敢不听从。”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龙虎榜中,标名显姓;婚姻簿上,跨凤求凰。正是:

  天意从来欣富贵,人情到底爱勋名。

  漫夸一字千金重,不带乌纱头角轻。

  不知苏友白去求功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秋试春闱双得意

  诗曰:

  人生何境是神仙,服药求师总不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贫儒侠第似登天。

  玉堂金马真蓬岛,御酒宫花实妙丹;

  漫道山中多甲子,贵来一日胜千年。

  却说苏御史与苏友白算计停当,就一面差人去起文书,又一面打点银子,差人进京去纳监。御史人家干事甚是省力,不几日便都打点端正。

  又过了几日,苏御史就对苏友白说道:“我这衙门中多事,你在此未免忙忙碌碌过了。如今既要求名,莫若早送你进京,寻一静地,潜养潜养,庶几有益。”苏友白心下也要进京访吴翰林消息,连连应诺。便就择日起程。府县并各县官闻知,都来送行作钱。李中书加意奉承。又忙乱了几日,方拜别苏御史长行。

  此时是按院公子,带了小喜并几个承差,裘马当盛,一路上好不雄豪,与前穷秀才落落行藏大不相同。不一日到了京中,寻个幽静下处住了。一面去行进监之事,一面差人打听吴翰林消息。不意吴翰林数日前已点了湖广正主考,出京去了。苏友白惆怅不已,然没法奈何,只想卢梦梨之言,安心读书,以为进取之计。

  时光易过。倏忽之间,早已秋试之期。苏友白随众应试,三场已毕,到了揭晓之日,苏友白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报到山东,苏御史不胜欢喜,就写书差人送与苏友白。叫他不必出京,可于西山中寻一僻寺,安心读书,率性等来春中了进士,一同讨差回省祭祖;此时不必往来道路,徒费精神。

  苏友白一中了就思南还,一来迫于父命,二来吴翰林尚未回京,三来恐一举人动白公不得,只得在京中捱过残冬。到了新年,转眼已是春闱,苏友白照旧入场。真是文齐福齐,又高中了第十三名进士;及至殿试又是二甲第一,已选了馆职。

  只因去秋顺天乡试,宰相陈循有子叫做陈英,王文有子叫做王伦,俱不曾得中。二相公怀恨,因上一疏,劾奏主考刘俨、王谏二人阅卷不公,请加重罪。亏了少保高毂回奏景泰皇帝,说道:一大臣子与寒十并进,已自不可,况又不安于命,欲拘考官可乎?”景泰皇帝心下明白,遂不加罪主考,却又撇二相公体面不过,因特旨钦赐陈英、王伦二人为举人,一同会试。到了会试。到了会试,主考刘俨又分房考。恰恰苏友白又是刘俨房中中的,况且中的又高,及殿试又是二甲第一,选了馆职,二相公因恨刘俨,遂与吏部说了,竟将苏友白改选了浙江杭州府推官。

  苏友白闻报,以为有了衙门,便可出京,又以为浙江必由金陵过,便可顺路去与白公求亲,到满心欢喜,不以为怪。只候苏御史来京复命,相会过便要起身。有期苏御史未来,恰恰吴翰林到先来复命。苏友白访知甚喜,忙写一个“乡春晚生”的名帖去拜见。

  原来吴翰林在乡会试录上见苏友白中了,甚是欢喜;及见是河南籍贯,又以为同名同姓,就丢开了。这日来拜,见名帖上用一“乡”字,心下又惊又疑,就不回不在,连忙出去接待。到了前厅,远远望见苏友白进来,恰原是当年梅花下题诗的风流少年。以为眼力不差,满心欢喜,就笑欣欣将苏友白迎上厅来。

  苏友白见了,连连打恭,以前辈礼拜见吴翰林。礼毕。就坐。吴翰林就问道:“去岁令兄下顾小酌奉扳时,只知贤兄在乡间藏修要应南试,故未蒙降,重不知何故复又改入北雍,而注河南籍贯?”苏友白惊讶道:“晚生不幸父母早背,只身并无兄弟。去春自得罪台宪后,即浪游外郡。偶过齐鲁,获遇家叔。家叔自念无嗣,又念晚生孤舟,遂收育为子,故得侥倖北雍。河南者,从父籍也。”吴翰林道:“令叔莫非台中苏方回兄吗?”苏友白道:“正是。”

  吴翰林道:“原来如此。贤兄既无兄弟,则去岁来为贤兄要小弟与白太玄作伐者却是何人?”苏友白吃惊道:“晚生虽实有此念,却未曾托人相求。不识老先生还记得此人名字否?”吴翰林道:“只记得说是令兄,名字却忘了。”因问管书帖家人,家人禀道:“名字叫做苏有德。”苏友白听了,又吃一惊道:“原来是苏有德。”因叹息道:“甚矣,人情之难测也。”吴翰林道:“却是为何?”苏友白道:“晚生去春曾留锦石村,窃慕令甥女之才,欲求为萍藻主,百计不能。后访知惟老生之言是听,故欲回京相恳。不意行至半途,忽遇苏有德,再三款留,询问晚生行藏。晚生一时不慎,遂真情告之。彼饹知晚生之意,遂力言老先生已钦召进京,徒劳往返,因劝晚生便道进京,又赠晚生行李之费。彼时晚生深感其义气,故竟渡江北行。不知其蓄假冒狡谋,而有诳于老先生也。被时不识老先生何以应之?”吴翰林道:“小弟一闻贤见之教,随发书与舍亲矣。”因笑道:“这件事如今看来自是贤兄当面错过,如今却又千里求人。”苏友白谔然道:“却又为何?”吴翰林道:“前岁白太玄奉命使虏,虑有不测,遂以甥女见托。小弟在灵谷寺看梅,见贤兄诗才并丰仪之美,遂欲以甥女附养,以完会亲之托。总一甥女,也不知贤兄昔何所见,而固执不从;今又何所闻,而谆谆如此。岂非当面错过,而又千里求人?”

  苏友白听了,竟痴呆了半晌,因连连谢罪道:“晚生自作之孽,应自受之。只是晚生日寝处于老先生恩私中而竟不知,真下愚也。”吴翰林道:“亦非贤兄之孽,总是好事多磨耳。”苏友白道:“多磨犹可,只恐苏有德这奸人借老先生尊翰大力负之而去,则奈何?”吴翰林道:“这断不能。自舍亲最精细最慎重,岂容奸人假冒?设使舍亲轻信,舍甥女何等慧心明眼,料无堕他术中之理。此兄亦徒作此山鬼伎俩耳,贤兄万万放心。至于贤兄之事,都在小弟身上。”苏友白忙深深打一恭道:“全赖老先生始终至成,晚生不敢忘德。”吃了了三道茶,又叙了些寒温,方才辞去。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苏友白因见吴翰林将前情细细说明,心中无限追悔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当时不细心访问,当面错过;如今东西求人,尚不知缘分如何?”又想道:“白小姐之美人人称扬,似非虚赞。当日后园所见却未必佳,莫非一时眼花,看不仔细?”又想道:“我问他自有一女,已许了人,或者看的是他,亦未可知。”心下终有些狐疑。

  不一日,苏御史来京复命,父子相见,不胜之喜。苏御史道:“你功名已成,只有婚姻了。我明日见吴瑞庵,求他周旋。我再写一书与他,料无不成之理。”苏友白因心下有事,急急打点要行。苏御史见凭限紧急,也不敢苦留。又过了数日,就打发苏友白起身。苏友白此时就有许多同年及浙江地方官饯送,好不兴头。正是:

  来无冠盖迎,归有车徒驭。

  止此一人身,前后分恭倨。

  苏友白出得都门,本该竟往河南去祭祖,只因要见卢梦梨,就分咐人夫要打从山东转到河南。人夫不敢违拗,只得往山东进发。行得十数日,就到了邹县。苏友白叫人夫俱在城外住下,只带了小喜,仍照旧时打扮进城来寻访。

  不多时到了卢家门首。只见大门上一把大锁锁了,两条封皮横竖封着,绝无一人。苏友白心下惊疑不定,只得又转到后园门首来看。只见后园门上也是一把锁,两条封皮封得紧紧。苏友白愈觉惊疑道:“这是为何?莫非前日是梦?”再细看时,前日与卢梦梨同坐的一块白石依旧门前,四围树木,风景宛如昔日。只是主人不知何处,恰似刘阮重到天台一般。

  苏友白只管沉吟惆怅,不期隔壁李中书的家人俱是认得苏友白的,在门前看见了,即暗暗报知李中书。李中书此时已知苏友白是簇簇新一个进士,巴不得要奉承,忙叫人四下邀住,随即开了后门来迎接。只见苏友白在卢家园门首痴痴立看。忙上前作礼道:“兄翁联捷,未及面贺为罪!今日降临,为何不一先顾,却在此徘徊?”苏友白忙答礼道:“正欲进谒。偶过于此,览此风光如故,不觉留连。何期惊动高贤,乃承降重。”李中书一面说,一面就邀苏友白进园中来。二人重新讲礼。礼毕,李中书就叫人备酒,定要留酌。又叫人去请钱举人来陪。苏友白因要访卢家消息,也就不辞。

  不一时,有酒了,钱举人也来了。相见过,叙些寒温,就上席吃酒。吃了半晌,苏友白因问道:“前日学生在此下塌时,曾在后园门首遇见隔壁卢家公子,甚是少年。今日为何园门钉锁,一人不见?李老先生与之紧邻,必知其详。”李中书道:“隔壁是副使卢公讳一泓的宅子。自卢公死后,他公子尚小,止好五六岁,此外惟他夫人与一幼女寡处,并无幼丁,哪得少年,尼翁莫非错记了?”

  苏友白惊讶道:“学生明明遇着,接谈半日,安得错记?莫非是亲族人家子侄暂住于此?”李中书道:“卢公起家原是寒族,不闻有甚亲眷。况此公在日,为人孤峻,不甚与人往来。他的夫人又是江南宦家,父兄悬远,且治家严肃,岂容人家子侄来住。或者是外来之人有求于兄翁,或冒称卢公之子。”

  苏友白道:“此兄不独无求于弟,且大有德于弟。分明从园中出入,岂是外人。这大奇了。”李中书道:“兄曾问他名字否?”苏友白道:“他名梦梨。”李中书想了想道:“梦梨二字仿佛象他令爱的乳名。”因笑笑道:“莫非他今爱与兄翁相会的?”

  苏友白也笑道:“卢公子幼,别无少年,这也罢了。且请问为何前后门俱封锁,难道他夫人与今爱也是无的?”李中书笑道:“夫人与令爱这是有的。”苏友白道:“既有而今安在?”李中书道:“半月前往南海烧香去了,故宅空封锁于此。”

  苏友白道:“只为南海烧香,为何挈家都去?只怕其中还有别故。”钱举人接说道:“烧香是名色,实别有一个缘故,小弟略闻一二,却不得其详。”苏友白道:“敢求见教。”钱举人向李中书问道:“老丈亦有所闻吗?”李中书道:“别有缘故,到不晓得。”钱举人道:“闻得卢公有一仇家,近日做了大官。闻知卢公死了,要来报仇,故卢夫人借烧香之名,实为避祸而去。”苏友白道:“此去不知何往?”钱举人道:“卢夫人原是江南宦族,此行定回江南父母家去了。”

  苏友白听了,神情俱失,只得勉强酬应。又饮了半日,只等承差人夫都来了,方才谢别李钱二人起身。正是:

  记得春风巧笑,忽焉明月卢花。

  细想未来过去,大都载鬼一车。

  苏友白别了李钱二人,就叫人夫往河南进发。一路上思量道:“卢郎赠我的金镯、明珠日在衣袖中,而其人不知何处。他夫人与小姐既避祸去,未必一时便归。且江南宦族甚多,何处去问?他当日曾说重来未必能见,便有深意了。毁重来难见,何不并当时不见?奈何相逢恋恋,别去茫茫,单留下这段相思与我?”又想道:“他说白小姐事成,他事亦成。我看卢兄有心人,或别有深意亦未可知。莫若且依他言,去求白小姐之事。”正是:

  得之为喜,未得为愁。

  喜知何日?愁日心头。

  按下苏友白一路相思不题。且说说白侍郎自从病好了,也不出门,也不见客,只在家中与白小姐作诗消遣。到南场秋试毕,看试录上却不见有苏友白名字。及顺天试录,到第二名转是苏友白,及看下面,却是监生河南人。心下惊疑,因想道:“莫非苏友白因前程黜退,纳了北监?”又想道:“监便纳的,籍贯却如何改得?自是同名同姓。”也就丢开。到了次年春间,又想道:“我择婿数年,止有这个苏友白中意,却又浮踪浪迹,无处去寻访。女孩儿今年已是十八于归之期,万不可缓。我闻武林西湖,乃天下之各胜,文人才子往往流寓于此,我乘此春光,何不前去一游?一则娱我老怀,二则好歹择一佳婿,完红玉婚姻之事。只是他一人在家不便。”心下踟蹰不定。

  又过了数日,忽报山东的卢太太同小姐与公子契家都到,在外面。白公大惊道:“这是为何!”慌忙叫将卢太太与卢有小姐的轿抬进后厅来,其余仆从且发在前堂、原来这卢太太正是白公的妹子。不一时,轿进后厅。白公与红玉小姐接住。先是以与卢夫人兄妹拜见过,就是卢小姐与小公子拜见母舅。白公道:“甥儿甥女几年不见,也是这等长成了。”拜毕,就是白小姐拜见卢姑娘。白小姐拜毕,才是姊妹并小兄弟三人交拜。大家拜完,坐定。

  白公就问道:“只因路远,久不相闻。不知今日为着何事,却挈家到此?”卢夫人道:“你妹夫在江西做兵备时,有一个金谿知县,做官贪酷。你妹夫上疏,将他参奏了。不知后来怎么又谋干改补了别县,如今又不知怎么行取了御史。探知你妹夫去世,他旧恨在心,新又点了山东按院,要来报仇。我一个寡妇之人,你外甥又小,山东又无相知,如何敌得他过?故与甥女商议,等他未曾入境,推说南海烧香,来借哥哥这里暂住几时,避他一避。”白公道:“原来为此。这也论得是。如今时势,这等恶人只是避他也罢了。且吾妹今日来得正好,我目下要往武林一游,止虑你侄女独自在家,无人看客。恰好吾妹到来,可以教训也,又有甥女与他作伴,我就可放心去了。”

  卢夫人道:“有我在家相陪侄女,哥哥去自不妨。只是我此来,一则避祸,二则还有一事要累哥哥。”白公道:“又有何事?”卢夫人道:“自你妹夫去世,门庭冷落。你甥女今年是十七岁了,婚姻尚未有人。虽有几家来求,我一寡妇见人不便,难于主张,故同他来,要求娘舅为他择一佳婿,完他终身之事。”白公叹一口气道:“择婿到也是件难事。我为红玉婚事,受了多少恶气,至今尚未得人。你是一个妇人家,更不便于选择。既是托我,我当留心。但我看甥女容貌妍秀,体态端淑,女红诸事自然精工。”卢夫人道:“描鸾刺绣针凿之事,虽然件件皆能,却非其好,素性只好文墨,每日家不是写字,就是做诗,自小到如今,这书本儿从未离手。他父亲在日,常常说他聪明,任他吟弄。我也不知他做得好做得不好,娘舅几时闲,也考他一考。”白公惊喜道:“原来也好文墨,正好与红玉作对。”白公口便是这等说,心下也只道他略略识字,未必十分。

  说罢,叫家人收拾内厅旁三间大楼,与卢夫人同小姐、公子住,行李搬了进来;其余仆从都发在外面群房内住。安置停当,就分咐备酒接风。不一时,酒有了,是两桌,一桌在左边,卢夫人坐了,卢小姐与卢公子就坐在横头,一桌在右边,白公坐了,白小姐就从而在横头。兄妹一面饮酒,一面说些家事。饮了一会,卢夫人问白小姐道:“侄女今年想也是十七?”白小姐答道:“十八了。”卢有夫人道:“这等大梦梨一岁,还是姐姐。”

  白公道:“我一生酷好诗酒,况无子嗣,到亏你侄女日夕在前吟弄,如我晚景。今不意甥女也善文墨,又是一快。”因对梦梨小姐说道:“你有做的或诗或词,诵一篇与我赏玩。”梦梨小姐答道:“虽有些旧作,俱是过时陈句,不堪复吟。母舅若肯教诲甥女,乞赐一题,容梦梨呈丑,求母舅与姐姐改正。”白公听了大喜道:“如此更好。也不好要你独做,我叫红玉陪你。”卢有小姐道:“得姐姐同做,使甥女有所模仿,更为有益。”

  白公心下还疑卢小姐未必精通,因暗想道:“我若出一题二人同做,便妍媸相形,不好意思;莫若出两个题目,各做一首,纵有低昂,便不大觉了。”因说道:“我昨日偶会金陵一友,传来二题到有致,一个是《老女叹》一个是《击腕歌》,他说金陵诗社中名公无人不做。你姊妹二人何不就将此题各拈一首?”卢小姐答道:“是,还求母舅将题目阄开。”白公道:“这个不难。”随叫嫣素取过笔砚并两幅花笺,一幅上写了“老女叹”,一幅上写了“击腕歌”,下面都注了要四换韵歌行。写完到将题目卷在里面,外面却看不见,又拿起来搅一搅,并放在桌上道:“你二人可信手各取一幅去。”

  二小姐忙立起身来,各取了一幅。打开一看,白小姐却是“老女叹”,卢小姐却是“击腕歌。”原来白公与白小姐时常做诗,这些侍婢都是服侍惯的,见二小姐分了题,就每人面前送过笔砚来。此时二小姐各要逞才,得了题,这一个构思白雪,那一个练句阳春。只见两席上墨花乱堕,笔态横飞,顿刻间各各诗成四韵。正是: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千秋才子事,一旦属佳人。

  二小姐诗做完了,却也不先不后同送到白公面前。白公看见卢小姐做诗殊无若涩之态,能与白小姐一时同完,心下已有三分惊讶,就先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击腕歌

  杨柳飞茶不卷帘,美人幽恨上眉尖;

  翠蛾春暖懒未画,金针昼长娇不拈。

  欲随红紫作痴玩,踏青斗草时俱换;

  笑语才郎赌奕棋,不赌金钗赌击腕。

  输赢击腕最消魂,欲击迟迟意各存;

  轻揽素绢云度影,斜飞春笋玉留痕。

  相争相击秋千下,击重击轻都不怕;

  尽日贪欢不肯休,中庭一树梨花谢。

  白公细细看完,见一字字清秀隽,不觉满心惊喜,因对卢夫人说道:“我只道是闺娃识字,聊以洗脂粉之羞,不知甥女有如此高才,谢家道蕴不足数矣。”就一面将诗递与白小姐道:“我儿你看,句逸字芬,真香奁佳咏。今日遇一敌手矣。”白小姐看了,也赞不绝口。卢小姐逊谢道:“甥女闺中孤陋芜词,恐涉妖冶,尚望母舅与姐姐教正。”说毕,白公方将白小姐诗展开来看。写着:

  老女叹

  春风紫陌花如许,看花陌上多游女;

  花开花谢自年年,有女看花忽无语。

  看花无语有所思,思最伤心人不知;

  记得画眉如新月,曾经压髻笑花枝。

  前年恨杀秋风早,今春便觉腰围小;

  可怜如血石榴裙,不及桃花颜色好。

  岁月无情只自嘘,几回临镜忆当初;

  邻家少妇不解事,犹自妆成吟向予。

  白公看了道:“浑合不露,深得盛唐风体。当与甥女并驱中原,不知鹿死谁手。”因叫嫣素送与卢小姐看。卢小姐细细看了,因称赞道:“姐姐佳作,体气高妙,绝无烟火。小妹方之,满纸斧凿矣。”因暗想道:“白小姐才华如此,怪不得苏郎痴想。”只因这两首诗,你敬我爱,又添上许多亲热。正是:

  才与才相合,方才爱慕生。

  亲情虽本厚,到底只亲情。

  不知二小姐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花姨月姊两谈心

  诗曰:

  漫言二女不同居,只是千秋慧不如;

  记得英皇共生死,未闻蛮素异亲疏。

  汝躬不阅情原薄,我见犹怜意岂虚;

  何事醋酸鹧肉妒,大都愚不识关雎。

  却说白公自见卢小姐作诗之后,心下甚是欢喜道:“我到处搜求,要寻一个才子却不能够。不期家门之中又生出这等一个才女来,正好与红玉作伴。只是一个女婿尚然难选,如今要选两个,越发难了。莫若乘此春光往武林一游,人文聚处,或者姻缘有在,亦未可知。”遂与卢夫人及红玉、梦梨二小姐将心事一一说了,便分咐家人打点舟车行李,就要起程。红玉小姐再三叮嘱道:“家中虽有姑娘看管,爹爹暮年在外,无人侍奉,亦须早归。”白公许诺。不一日,竟带领几个家人往武林去了不题。

  却说白小姐见卢小姐颜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爱慕。卢小姐见白小姐诗思不群,仪容绝世,百般敬重。每日不是你寻我问奇,就是我寻你分韵。花前清昼,灯下良宵,如影随形,不能相舍。说来的无不投机,论来的自然中意。一日,白小姐新妆初罢,穿一件淡淡春衫,叫嫣素拿了一面大镜子,又自拿一面,走到帘下迎着那射进来的光亮,左右照着。不料卢小姐悄悄走来看见,微笑道:“闺中韵事,姐姐奈何都要占尽?今日之景,又一美题也。”白小姐也笑道:“贤妹既不容愚姐独占,又受此美题,何不见赠一诗,便平分一半去矣。”卢小姐道:“分得固好,但恐点污不佳而失美人之韵,又将奈何?”白小姐道:“品题在妹,姐居然进土,虽毛颜复生,亦无虑矣。”卢小姐遂笑笑,忙索纸笔,题诗一首呈上。白小姐一看,只见上写五言律一首;

  美人帘下照镜

  妆成不自喜,鸾镜下帘随。

  景落回身照,光分逐鬓窥。

  梨花春对月,杨柳晚临池。

  已足销人魂,何须更拂眉。

  白小姐看了欢喜道:“潇洒风流,六朝佳句。若使贤妹是一男子,则愚姐愿侍巾栉终身矣。”卢小姐听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道:“小妹既非男子,难道姐姐就弃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白小姐笑道:“吾妹误矣。此乃深爱贤妹才华,愿得终身相聚而恐不能,故为此不得已之极思也。正情之所钟,何薄之有?”

  卢小姐道:“终身聚与不聚,在姐与妹愿与不愿耳。你我若愿,谁得禁之?而虑不能。”白小姐道:“虑不能者,正虑妹之不愿也。妹若愿之,何必男子。我若不愿,不愿妹为男子矣。”卢小姐乃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浅,反疑姐姐深意,其可笑也。只是还有一说,我两人愿虽不违,然聚必有法。但不知姐姐聚之法又将安出?”白小姐道:“吾闻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姐深慕之,不识妹有意乎?”卢小姐大笑道:“小妹若无此意,也不来了。”白小姐道:“以你我才貌,虽不敢上媲英皇,然古所称闺中秀林下风,颇亦不愧。但不识今天之下可能得一有福才郎消你我?”

  卢小姐沉吟半晌道:“姐姐既许小妹同心,有事便当直言,何必相瞒?”白小姐道:“肝胆既沥,更有何事相瞒?”卢小姐道:“既不相瞒,姐姐意中之人岂非才郎,何必要求之天下?”白小姐笑道:“妹何诈也?莫说我意中无人,纵我意中有人,妹亦何从而知也?”卢小姐大笑道:“俗话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况才子佳人一举一动,关人耳目,动成千秋佳话。妹虽疏远,实知之矣。”白小姐不信道:“妹既知之,何不直言?莫非误闻张轨如《新柳诗》之事乎?”卢小姐笑道:“此事人尽知之,非妹所独知也。妹所知者,非假冒《新柳诗》之张,乃真和《新柳诗》并作《送鸿》、《迎燕》之苏郎也。”

  白小姐听见说出心事,便痴呆了,做声不得,只以目视嫣素。卢小姐道:“姐妹一心,何嫌何疑而作此态?”白小姐惊讶半晌,知说话有因,料瞒不过,方说道:“妹真有心人也。此事只我与嫣素知道,虽梦寐之中未尝敢泄,不识贤妹何以得知?莫非我宅中婢妾有窥测者而私与妹言?”卢小姐笑道:“姐姐此事鬼神不测,那有知者?此语实出苏郎之口,入小妹之耳。别无知者,姐姐不必疑也。”白小姐道:“此言乃妹妹戏我。苏郎去此将一载矣。我爹爹叫人哪里不去寻访?并无消息。知他近日流落何方?就是到在山东,妹妹一个闺中艳质,如何得与他会?”卢小姐道:“姐姐猜疑亦是,但小妹实是见过苏郎。谈及姐姐之事,决非虚哄姐姐。”白小姐道:“妹妹说得不经不情,叫我如何肯信?”白小姐道:“姐姐今日自然不信,到明日与苏郎相会时,细细访问,方知妹言之不诬也。”白小姐道:“苏郎断梗浮萍,一去杳然,似不以我为念。妹妹知无相会之期,故为此说。”卢小姐道:“姐姐是何言也!苏郎为姐姐婚事,东西奔走,不知有生。奈何姐姐为此薄倖之言,岂不辜负此生一片至诚?昨秋已登北榜,何言断梗浮萍?”白小姐惊喜道:“北榜第二各原来还是他,为何写河南籍?”卢小姐道:“闻知他叔子苏按院是河南人,如今继他为子,故此就入籍河南。”白小姐道:“他既中举,就该归来寻盟,为何至今绝无音耗?”卢小姐道:“想是要中了进士才归。姐姐须耐心俟之,谅也只在早晚。”

  白小姐道:“我看贤妹言之凿凿,似非无据。但只是妹妹一个不出闺门女子,如何能与他相见?就是转问于人,又未必晓得这般详细。妹妹既然爱我,何不始末言之,释我心下之疑?”卢小姐道:“言已至此,只得与姐姐实说了,只是姐姐不要笑我。”白小姐道:“闺中儿女之私,有甚于此。妹不嗤我足矣,愚姐安敢笑妹?”卢小姐道:“既然不笑,只得实告。去年苏郎为姐姐之事,要进京求吴翰林作媒。不期到了山东,路上被劫,行李俱无,在旅次徘徊。恰好妹子隔壁住的李中书遇见,说知此情,见苏郎是个饱学秀才,就要他做四景诗,做锦屏送按院,许赠盘缠,故邀他到家,留在后园居住。妹子的住楼与他后园紧接,故妹子得以窥见。因见他气宇不凡,诗才敏捷,知是风流才子。妹了因思父亲已亡过了,茕茕寡母,兄弟又小,婚姻之事谁人料理?若是株守常训,岂不自误?没奈何只得行权改做男装,在后园门首与他一会。”白小姐听了惊喜道:“妹子年纪小小,不意倒有这等奇想,又有这等俏胆,可谓美人中侠士也!”卢小姐道:“也不是甚奇想,就是姐姐愿妹为男子不得已之极思也。”

  白小姐道:“这也罢了。但妹子与他乍会,我的事如何说的起?书生可谓多口。”卢小姐道:“非他多口。只因妹子以婚姻相托,他再三推辞,不肯承消。妹强逼其故,他万不得已,方吐露前情也。且事在千里之外,又谅妹必不能知。不意说出舅舅与姐姐,恰我所知,信有缘也。”白小姐道:“贤妹之约,后来如何?”卢小姐道:“我见他与姐姐背地一言,死生不负,必非浪子。今日不负姐姐,则异日必不负妹。故妹子迫之念急,他不得已方许双栖。妹子所以借避祸之机,劝家母来此相依,实为有此一段隐情,要来谋之姐姐。不意姐姐弘关雎樛木之量,许妹共事,与苏郎之意不谋而合,可谓天从人愿,不负妹妹一段苦心矣。”

  白小姐道:“贤妹真有心人也。苏生行止我茫然若堕烟雾,不是妹妹说明,至今犹然蕉鹿。妹妹又能移花接木,舍己从人,古之使女当不过量。苏生别去,后来入籍河南之信,妹又何以得知?”卢小姐道:“隔壁李中书专好趋承势要。前日见他备厚礼去贺按院新公子,说就是题诗之人,因前慢他,故欲加厚。非苏君而谁?按君河南人,故妹子知其入籍。后北榜发了,李中书又差人去贺,故知他中。”白小姐道:“如此说来,是苏郎无疑矣。彼恋恋不忘,则前盟自在。今又添贤妹一助,异日闺阃之中不忧寂寞矣。”

  卢小姐道:“前日妹子避乱来此,恐苏郎归途不见,无处寻找,曾差一仆进京寄书与他,尚无回信。目今会试已过,但不知苏郎曾侥倖否?姐姐何不差人一访?”白小姐道:“我到忘记了。前日有人送会试录与爹爹,我因无心,不曾看得。今不知放在何处。”嫣素在旁道:“想是放在梦草轩中,待我去寻了来。”不多时,果然就寻了来。二小姐展开来看,只见第十三名就是苏友白。二小姐满心欢喜道:“可谓天从人愿矣。”自此之后,二小姐愈加敬爱,一刻不离。正是:

  一番辛苦蜂成蜜,百结柔肠蚕吐丝。

  不是美人亲说破,寒温冷暖有谁知。

  按下白卢二小姐在闺中欢喜不题。却说苏友白从山东一路转到河南,祭了祖,竟往金陵而来。不一日到了,就要到锦石村来拜白公。一面备礼,一面就差人将吴翰林与苏御史的两封书选送了去。心下只指望书到必有好音。不期到了次日送书人回来禀复道:“小的去时,白老爷不在家,往杭州西湖游赏去了。两封书交与管门人收下,他说只等白老爷回来,方有回书。我对他说老爷要去拜望。当门的说,他老爷出门,并无一人接待,不敢劳老爷车驾;若要拜,只消留一帖上门簿便是了。”苏友白听得,呆了半晌,心中暗想道:“我苏友白只恁无缘!到山东,卢梦梨又寻不见;到此,白公又不在家。如何区处?”又想道:“白公少不得要回来,莫若在此暂等几日。”因又问道:“你就该问白老爷几时方回。”差人道:“小人问过。他说道,白老爷去不久。赏玩的事情,一月也是,两三月也是,哪里定得日期?”苏友白想道:“白公虽不在家,我明日要去拜他,或取巧见了嫣素,访问小姐近日行藏也好。”又想道:“我若去时,车马仆从,前前后后,如何容得?一人独访,就是厅堂之上,嫣素也不便出来,去也徒然。我若在此守候,凭限又紧。既然白公在西湖游赏,莫若就到湖上去寻他见吧。”算计定了,适值衙役来接,苏友白就发牌起身。一路无词。

  只七八日就到了杭州。一面参见上司,一面到任,忙了几日,方才稍暇,就差人到西湖上访问金陵白侍郎老爷寓在何处。差人寻了一日,来回复道:“小的到西湖各寺并酒船庄院都寻遍,并说没有甚么白侍郎到此。”苏友白道:“这又奇了。他家明说到此,如何又不在?”又叫差人城中各处寻访不题。

  原来白侍郎虽在西湖上游赏,却因杨御史在此做都院,恐怕他知道,只说前番在他家扰过,今日来打秋风,因此改了姓名。因“白”字加一“王”字,只说是“皇甫员外”,故无人知道。就租了西冷桥旁一所庄院住下。每日家布衣草履,叫人携了文房四宝,或是小舟,或是散步,浏览那两峰六桥之胜。每见人家少年子弟便留心访察。

  一日,偶在冷泉亭上闲坐,玩赏那白石清泉之妙。忽见一班有六七个少年,都是阔巾华服,后面跟随许多家人,携了毡单,抬着酒盒,一拥到冷泉亭上,要来饮酒。看见白公先在里面,虽然布衣草履,然体貌清奇,又随着一个童子,不象个落寞之人,便大家拱一拱手,同坐下。不多时众家人将酒盒摆齐,众少年便邀白公道:“老先生不嫌弃,便同坐一坐。”白公见六七人都是少年,只恐有奇才在内,故不甚推辞,只说道:“素不相识,如何好扰?”众少年道:“山水之间,四海朋友,这何妨的。”白公说:“这等多谢了。”就随众坐下。

  饮不得一二杯,内中有一少年问道:“我看老先生言语不象是我杭州人,请问贵乡何处,高姓大名,因何至此?”白公道:“我是金陵人,贱姓皇甫,因慕贵府山水之妙,故到此一游。”那少年又问道:“还是在庠?还是在监?”白公道:“也不在庠,也不在监,只有两亩薄田,在乡间耕种而已。”那少年道:“老兄既是乡下人,晓得来游山水,到是个有趣的人了。”

  白公道:“请问列位先生,还是在庠在监?”内中有一少年道:“我几个人原是同社。”因指着众人道:“这三位是仁和学,这二位是钱塘学,我小弟原也是府学,近加纳了南雍。”又指着那先问话的少年道:“此位与老兄一样,也不在庠,也不在监。”白公道:“这等想是高发了。”那少年笑道:“老兄好猜,一猜就着。此位姓王,是去秋发的,簇簇新新一个举人。”白公道:“这等都是斯文一脉,失敬了。”

  王举人这就接说道:“说甚斯文,也是折骨头的主意。你当容易中个举人哩?嘴唇都读破了,反是老兄不读书的快活。多买几亩田做个财主,大鱼大肉,好不受用。”又一少年道:“王兄你既得中,就是神仙了,莫要说这等风流话。象我们做秀才的才是苦哩,宗师到了,又要科考岁考,学里又要月课季考,朋友们还要做会结社,不读书又难,读书又难。”又一少年道:“老哥只检难的说,府里县里去说人情,吃荤饭容易的就不说了。”

  大家都笑起来。又吃了半晌道:“我们今日原是会期,文字既不曾做,也该出个诗题大家做做,聊以完今朝一会之案。”又一少年道:“酒后谁耐烦做诗?”那少年道:“诗就不做,出个题目,明日对朋友也好掩饰。”王举人道:“不要说这不长进的话。要做就做,如诗不成罚酒三碗!”那少年道:“这等方有兴。只是这位皇甫老兄却如何?”王举人道:“他既不读书,如何强他做诗?只吃酒吧。”那少年道。“有理有理,请出题目。”王举人道:“就是《游西湖》罢了,哪里又去别寻。”众少年道:“题目虽好,只是难做些,也说不得了。”就叫家人将带来的纸墨笔砚分在各人面前。

  大家做诗。也有沉吟构思的,也有伤杯觅句的,也有拈毫起草的,也有摇首苦吟的。大家做了半日,并无一个成篇。白公看了不觉失笑。王举人道:“老兄不要笑,你不读书不晓得做诗的苦。古人云:‘吟成五个字,捻断数茎须。’”白公道:“我书虽不读,诗到晓得做两句。”众少年道:“你既晓得做诗,何不就也做一首?”白公道:“既要做,须限一韵,不然这《游西湖》诗作者甚多,只说是抄旧了。”王举人见白公说大话,心下想道:“他既要限韵,索性难他一难。”抬头忽见亭旁一颗海棠,因指着说道:“就以此海棠花的‘棠’字为韵吧。”

  白公道:“使得。”就叫跟随的童子在拜匣中取出一方端溪旧砚,一枝班管兔毫,一锭久藏名墨,一幅鸟丝笺纸,放在席上。众人看笔墨精良,先有三分疑惑,暗想道:“不料这个老儿到有这样好东西,必定是个财主了。”又想道:“若是个财主,必做不主。”正猜疑间,只见白公提起笔来行云流水一般,不消片刻,早已四韵皆成。白公做完,众少年连忙取过来看,只见上写着:

  莺声如织燕飞忙,十里湖堤锦绣香;

  日荡芳尘驰马路,春闺笑语蹴毬场。

  山通城郭桥通寺,花抱人家柳抱庄;

  道问东风谁领略,玉萧金管在沙棠。

  金陵皇甫老人题

  众少年看了都吃惊道:“好诗好诗!只如此敏捷,不象是个不读书的,莫非是发过的老先生取笑我们?”白公笑道:“哪有此事,我学生诗虽做得几句,实是不曾读书。古人有云:‘诗别有才,非关学也。’”此时日已西坠,只见接白公的家人抬着一乘小轿,也寻将来了。白公就主起身来辞众少年道:“本该还在此相陪,只是天色晚了,老人家不敢久留。”众少年观此光景,都慌忙起身相送。白公又谢了,竟上轿,家人童子簇拥而去。众少年猜猜疑疑,知他不是常人,甚悔前言轻薄。正是:

  秋水何尝知有海,朝菌决不言多年;

  书生何事多狂妄,只为时窥管里天。

  一日,偶有昭庆寺僧闲云来送新茶与白公,白公就收拾些素酒,留他闲话。因问道:“西湖乃东南名胜,文人所聚,不知当今少年名士推重何人?”闲云道:“这湖上往来的名土最多,然也有真名的,也有虚名的。惟近日松江来了两位相公,一位姓赵号千里,一位姓周号圣王,这两个人方是真正名士。”白公道:“何以见得?”闲云道:“年又少,人物又清俊,做出来的文章无一人不称羡。每日要来拜他的乡绅朋友,络绎不绝。天下的名公贵卿都是相识,或是求他作文,或是邀他结社,终日湖船里吃酒忙不了。前日去见抚台杨老爷,杨老爷面见,甚是优待,说迟两日还要请他哩。昨日又有人来求他选乡会墨卷。若不是个真正才子,如何骗得许多人动?”白公道:“此二人寓在那里?”闲云道:“就寓在敝寺东廓。”白公道:“东廓哪一房?”闲云道:“不消问得。到了寺前,只说一声赵千里、周圣王,那一个不晓得?”白公道:“这等说,果然是一个名士了。”又说了些闲话,闲云别去。白公暗喜道:“我原想这西湖上有人,今果不出吾料。明日去会他一会。若果是真才,则红玉、梦梨两人之事完矣。”

  到次日,葛巾野服,打扮做山人行径,写了两个名帖,只说是金陵皇甫才,带了一个小童来拜访二人。到了寺前,才要问,就有人说:“你们料想是拜赵周二相公的了,往东廓去。”白公进得东廓,早望见一僧房门口许多青衣仆从,或拿帖子,或持礼物,走来走入,甚是热闹。白公料道是了。走到门前,就叫小童将名帖递将过去。管门人接了,回道:“家公出门了,失迎。老相公尊帖留下吧。”白公道:“你家二位相公往哪里去了?”管门人道:“城里王春元家,请去商量做甚碑文,就顺路回拜客去。只怕午后才得回来。今日是钱塘张爷请,回来就要去吃酒了。”白公道:“既这等,名帖烦管家收了,再来拜吧。”管门人应诺,就问小童:“你相公寓在哪里?我们相公明日好来回拜。”小童道:“在西冷桥蔡衙庄上。”说罢,白公方才出寺。只见进寺来拜赵周二人的纷纷,白公心下笑道:“何物少年,动人如此?”

  回到寓所,歇息了一回,将近得日落,白公又步到西冷桥上闲看。只见一只大酒船,笙萧歌吹,望桥下撑来。傍边有人说道:“这是钱塘县太爷请客。”不多时到了桥下。白公留心一看,只见县尊下陪,上面坐着两个少年在那高谈阔论。远远望去,人物到也风流。看不多时就过去了。

  白公看了,甚是思慕。到次日又去拜,又不在。只候了四五日,方见一个家人拿着两个名帖,慌慌忙忙先跑得来问道:“这是皇甫相公寓处吗?”家人答道:“正是。”那家人道:“快接帖子!松江赵周二相公来拜,船就到了。”白公听见,就出来迎接,只见二人已进门了,相让迎入。讲礼毕,分宾主坐下。

  赵千里就说道:“前承老先生光顾,即欲趋谒,奈两日有事于抚台,昨又为县君招饮,日奔走于车马之间,是以候迟,万望勿罪。”白公道:“二仁兄青年美才,倾动一时,使人欣羡。”周圣王道:“孤陋书生,浪得虚名,不胜惭愧。”因问道:“老丈贵乡?”白公道:“金陵。”赵千里道:“金陵大邦,老丈诚大邦人物。”因问道:“贵乡吴瑞庵翰林与白太玄工部,老丈定是相识?”白公惊道:“闻是闻得,却不曾会过。敢问二兄何以问及?”赵千里道:“此二公乃金陵之望,与弟辈相好,故此动问。”白公道:“曾会过否?”赵千里道:“弟辈到处遨游,怎么不曾会过?去秋吴公楚中殿试,要请小弟与圣王兄去代他作程文及试录前序,弟辈因社中许多朋友不肯放,故不曾去得。”白公道:“原来吴瑞庵如此重兄。只是我问得白太玄此老甚是寡交,却好诗酒,弟辈与他诗酒往还,故此绸缪。”白公笑道:“这等看来,可谓天下无人不识君矣。”二人谈了一会,吃过茶,就忙忙起身。白公也就不留,相送出门而去。正是:

  何所闻而来,何所闻而去?

  所见非所闻,虚名何足恭?

第十七回 势位逼仓卒去官

  诗曰:

  小人情态最堪憎,恶毒浑如好奉承。

  见客便犹门户犬,缠人不去夏秋蝇。

  佛头上面偏加粪.冷眼中间却放冰。

  赔面下情饶惹厌,谁知到底不相应。

  却说白公要在西湖上择婿,择来择去,不是无才恶少,便是夸诈书生,并无一个可人。住了月余,甚觉无味,便渡过钱塘江,去游山阴禹穴不题。

  且说苏友白自到任之后,日日差人去寻访白公,并无踪迹,在衙中甚是忧闷。一日,因有公务去谒见杨抚台。杨抚台收完文书,就掩门留茶。因问道:“贤司理甚是青年。”苏友白道:“不敢,推官今年二十有一。”杨巡抚道:“本院在京时,与尊公朝夕盘桓情意最笃,到不曾会得贤司理。”苏友白道:“推官与家尊原系叔侄,去岁才过继为子,故在京时不曾上谒老大人。”杨巡抚道:“原来如此。我记得尊公一向无子。贤司理声音不似河南,原籍何处?”苏友白道:“推官原系金陵人。”杨巡抚道:“我在齿录上见贤司理尚未授室,何也?”苏友白道:“推官一向流浪四方,故此迟晚。”杨巡抚道:“如今也再迟不得了。”又说道:“昨闻陈相公加了宫保,本院要做一篇文去贺他。司理大才,明日还要借重。”苏友白道:“推官菲才,自当效命。”吃了两道茶,苏友白就谢了辞出。

  原来杨巡抚就是杨延沼,他有一女,正当笄年。因见苏友白少年进士,人物风流,便就注意于他,故此留茶询问。知他果未取亲,不胜欢。到次日,府尊未见,也就留到后堂,将要扳苏友白为婿之事说了,就央府尊作伐。

  府尊不敢辞,回街就请苏友白来见,说道:“寅兄恭喜了!”苏友白道:“不知何喜?”府尊道:“今日去见抚台,抚台留茶,说道他有一位令爱德貌兼全,因慕寅兄青年甲第,闻知未娶,故托小弟作伐,意欲缔结朱陈之好。此乃至美之事,非喜而何?故此奉贺。”苏友白道:“蒙抚台厚意,堂翁美情,本不当辞,只是晚弟家尊已致书求聘于敝乡白工部之女矣。”府尊道:“尊翁大人为寅兄求聘,事之成否尚未可定。抚台美意谆谆,眼前便是,如何辞得?”苏友白道:“白公之婚久已有约,况家君书去,兼有吴瑞庵太史为媒,断无不允之理,岂也别有所就?抚台美意,万望台翁为晚弟委曲善辞。”

  府尊道:“辞亦何难?只是又有一说,抚台为人也是难相与的,况你我做官又在他属下,这亲事回了,便有许多不便。”苏友白道:“做官自有官评。这婚姻之事却万难从命。”府尊道:“虽如此说,寅兄还要三思,不可过于固执。”苏友白道:“他事尚可通融,这婚姻乃人伦礼法所关,既已有求,岂容再就?求堂翁多方复之。”

  府尊见苏友白再三不允,没奈何只得将苏友白之言一一回复了抚台。抚台闻知他求的就是白公之女,心下暗想道:“白太玄女儿才美有名,人人所慕,又有吴瑞庵作伐,况苏方回又与他相厚,十有九成,他如何不去指望,却来就我?我虽官高于他,他一个青年甲科未必在心。除非老白回复了他,他那时自然来就我了。但不知白公近作何状?”寻思了半晌,再无计策,忽想道:“前日白老留我盘桓时,曾有一个西宾张轨如日日相陪,我别来到也忘了。前日传一帖,说是他来谒见,想是借白老一脉要来抽丰。我因没甚要紧,不曾接待。今莫若请他来一饭,一者可完他来意,二则可问白公近况。倘有可乘之机,再作区处。”主意定了,就叫中军官发一个单名帖,请丹阳张轨如相公后堂一饭。中军领命,忙发一帖差人去请。

  原来张轨如自从在白公家出了一场丑,假托乡试之名,辞出在家,无甚颜色。因思与杨巡抚有一面,就到杭州来躲躲。拜了杨巡抚,许多时不见回拜,只道杨巡抚没情,也就丢开了。不期这日差人拿个名帖来请,满心欢喜,连忙换了衣巾,到军门前伺候。只候到午后,传梆开门叫请,方才进去。

  相见过,坐定。杨巡抚说道:“承降后就要屈兄一叙,因衙门多事,迟迟勿罪。”张轨如道:“前赐登龙,已不胜荣幸;今复蒙宠召,何以克当!”不一时摆上酒来,饮了数杯,杨巡抚道:“兄下榻于白太玄处,何以有暇至此?”张轨如道:“生员因去秋乡试,就辞了白老先生,故得至此而亲炙道德之辉。”

  杨巡抚道:“原来兄辞了白太玄了。不知他今爱姻事近日如何,兄还知道吗?”张轨如道:“不瞒老恩台说,生员前在白公处名虽西宾,实见许东床,不意后为匪人所谮。白公听信,故生员辞出。近闻他令爱犹然待字。”杨巡抚道:“白老为人最是任性。当初在京时,本院为小儿再三求他,他也不允。”张轨如道:“若是这等择婿,只怕他今爱今生嫁不成了。”

  杨巡抚大笑道:“果然,果然。近闻苏推官央吴瑞庵为媒去求他,兄可知道?”张轨如道:“这到不知。且请问这苏推官是谁?”杨巡抚道:“就是新科的苏友白。”张轨如道:“这个苏友白是河南人。”杨巡抚道:“他乃叔是河南人,故入籍河南,却是金陵人。”张轨如大惊道:“原来就是苏莲仙兄!生员只道又是一个。”

  杨巡抚道:“兄与他有交吗?”张轨如道:“苏兄与生员最厚。他曾在生员园里住了月余。”杨巡抚道:“如此却好,本院有一事相托。”张轨如道:“请问何事?”杨巡抚道:“本院有一女,意欲招他坦腹,他因只注意白公之女,故再三不允。兄既与他相厚,就烦兄去与他说,白公为人执拗,婚姻事甚是难成,不如就了本院之婚。倘得事成,自当有服。”张轨如打一恭道:“生员领命。”又饮了几杯,就起身谢了辞出。

  张轨如回到下处,心中暗想道:“我当初为白家这头亲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机,用了多少闲钱,我便脱空;他到中了一个新进士,打点做女婿。叫我如何不气!莫若我吊了,大家不成,也还气得他过,且可借此奉承抚台。只是小苏是个色中饿鬼,一向想慕白小姐若饥若渴,若只靠口舌劝阻他,如何肯听?我想白公家近事他也未必得知,莫若调一个谎,只说白小姐死了,绝了他的念头,则抚台之婚不患不成矣。”

  算计定了。到次日,备些礼物,写了名帖,就来拜贺苏友白。门役传报进去。苏友白此时正没处访白公踪迹,见了张轨如名帖,心下欢喜道:“见此人,便知白公消息矣。”忙到寅宾馆来相见。二人喜笑相迎,见礼毕,欢然就坐。

  张轨如道:“兄翁突然别去,小弟无日不思。今幸相逢,然咫尺有云泥之隔了,不胜欣庆。”苏友白道:“常想高情,侥倖后即欲遣候,奈道远莫致。前过金陵,又缘凭限紧急,不能造谒,惆怅至今。今幸遥临,曷胜快慰。且请问吾兄,白太老设西席待兄,旦夕不离,为何支了舍而远出?”张轨如道:“小弟初念原只为贪他今爱,此兄翁所知也。后来他令爱死了,小弟还只管恋恋何用?故此辞了。”苏友白听了大惊道:“哪个死了?”张轨如道:“就是他今爱白小姐死了。兄翁难道还不得知?”苏友白惊得呆了道:“小弟怎生知道。”因问:“几时死的?得何病症?”张轨如道:“死是去年冬间。大都女子有才不是好事,白小姐自恃有才,终朝吟咏,见了那些秋月春花,岂不伤感?又遇着这等一个倔强父亲,一个女婿选来选去,只是不成。闺中抱怨,染成一病,就恹恹不起。医人都道是弱症,以小弟看来总是相思害死了。”

  苏友白听说是真,不觉籁籁落下泪来道:“小弟返归者,为功名也;为功名者,实指望功名成而侥倖小姐一日之婚姻也。今日功名虽成,而小姐已逝,则是我为功名所误,小姐又为我所误也。古人云:‘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正今日小弟与白小姐之谓也,宁不痛心乎?”张轨如道:“公庭之上,士民观瞻,兄翁似宜以礼节情。”苏友白道:“晋人有言:‘情之所钟,原在我辈。’又言:‘礼岂为我辈而设’。小弟何人,仁兄奈何不谅?”张轨如道:“兄翁青年科第,岂患天下无美妇而必恋恋于此?”苏友白道:“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今日小姐人琴既亡,小弟形影自守,决不负心而别求佳偶。”张轨如道:“一时闻信,自难为情也,怪兄翁不得。只是兄翁一身,上关宗桃,中系频繁,岂可为硁硁之言?兄翁亦当渐渐思之。”苏友白道:“仁兄爱我,语语至情。但我心非石,恐不能转也。”

  张轨如道:“兄翁过悲,到是小弟多言了。小弟且别去,改日再来奉慰。”苏友白道:“方寸甚乱,不敢强留,容日奉扳,再领大教。”说毕,二人相送别去。

  到次日,苏友白去回拜张轨如。张轨如又劝道:“兄翁与白小姐虽有怜才之心,而实无婚姻之约;若必欲以白小姐之死而不娶,则是以素濮待白小姐矣。近闻杨抚台有一小姐,才美出伦,前托府尊来扳兄翁,道是兄翁以先聘白小姐为辞。今闻白小姐已死,则兄翁再无推托之理。又知小弟在兄翁爱下,故托小弟再言之。兄翁不可错了主意。”苏友白道:“小弟痴愚出于至性。今日婚姻实有不忍言者。抚台之命万万难从,只望仁兄转辞。”张轨如百般苦劝,苏友白百般苦辞。张轨如没法,只得回复杨巡抚,将与苏友白往复的言语一一了。杨巡抚笑道:“这且由他,兄且请回,我自有处。”正是:

  采不得香蜂蝶恨,留春无计燕茑羞;

  花枝失却东皇意,雨雨风风那得休!

  却说杨巡抚见苏友白不从亲事,怀恨在心,就随发几件疑难之事与苏友白审问。苏友白审问明白,申详上去,多不中抚台之意,往往驳了下来。下面审了又审,上面驳了又驳;几件事完了,又发几件下来;或是叫他追无主的赃银,或是叫了拿没影的盗贼:弄得个苏友白日日奔忙。事完了,又讨不得一些好意。

  苏友白心下想道:“这明是为婚姻不成,要奈何我了。我是他的属官,如何抗得他过?我想白小姐又死了,卢梦梨与卢小姐又无影响,我一个只身,上无亲父母,内无妻妾,又不图钱财,只管恋着这顶乌纱,在簿书中作牛马,甚觉无味。况上面又有这个对头,我如今到任不久,他要难为我也无题目;到明日做久了,他寻些事故参论,那时与他分辨便费力了。不如竟挂冠而去,使他一个没趣。众人自知为他去的,也不公论,后日倘要改补,却也容易。”算计定了,就将上司批的事情,一件一件都申报完了,本衙牌票一概销了;又写下一封书,差一人役送与府尊,烦他报知三院并各司道。他本无家眷,自家便服,只带了原来的家人并小喜与些随身行李,大清晨只推有按院访察公事,不许衙役跟随,竟自出钱塘门来,要叫船往金陵去。

  出得城门,到了湖上,心下又想道:“我无故而行,堂尊两县得知,定要差人来赶。我若此去,定然赶上,若赶了回去,反为不妙;不如到过钱塘江,往山阴禹穴一游,过了数月,他每寻赶不着,自然罢了。那时再从容回去,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就湖上叫了一只小船,返转往江头而来。到了岸,苏友白就缓缓步行。行了里许,见一大寺门前松柏森森,到也幽洁。苏友白就在一块干净石上坐下歇息。

  坐了一会,只见一个起课的先生在面前走了过去。苏友白偶然一看,只见那先生:

  一顶方巾透脑油,海青穿袖破肩头;

  面皮之上加圈点,颈项旁边带瘿瘤。

  课商手拿常摇响,招牌腰挂不须钩;

  谁知外貌不堪取,腹里玄机神鬼愁。

  苏友白看见那先生生得人物丑陋,衣衫褴楼,也不在心,任他过去。忽见他腰间挂着个小小招眚,上面写着“赛神仙课泄天机”七个字,猛然想起道:“我记得旧年初出门,遇着那个要马鞭子寻妻子的人,曾对我说他起课的先生,正叫赛神仙。方才过去的这个先生,莫非就是他?我前在句容镇上还要去寻他,如今怎么当面错过。”忙叫一个家人赶上,请了转来。

  那赛神仙见有人请,就复身回来,与苏友白拱拱手,也就坐在一块石上,问道:“相公要起课吗?”苏友白道:“正是要起课。且请问先生,是定居于此,还是新来的?”赛神仙道:“我学生到处起课,那有定居。去年秋间才到此处。”苏友白道:“去春在何处?”赛神仙道:“去春在句容镇上住了半年。”

  苏友白听了,知正是他,心下欢喜,因问道:“先生你在句容镇上时,有一人不见妻子,求你起课,你许他赶到四十里外遇一骑马人,讨了马鞭就有妻子。还记得吗?”赛神仙道:“课是日日起,那里记得许多。”又想了一想道:“是是是,我还记得些影儿。那日想起得是姤卦。姤者遇也,姤者又婚姤也,故所遇皆婚姤之事,故许他寻得着。后来不知怎么寻着。相公为何晓得?”苏友白道:“他遇见的正是我。要了我的马鞭子,就爬到一棵大柳树上,去折柳条与我换,恰恰看见他妻子被人拐在庙中,故此寻着。先生神课,真赛过神仙也。”赛神仙道:“这都是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圣人着此爻象之妙,与我学生何干?学生只知据理直断。”

  苏友白道:“据理正难。我今要烦先生起一课。”赛神仙就将手中课筒递与苏友白道:“请通诚。”苏友白接了,对着天地暗暗祷祝了一番,仍将课筒还赛神仙。赛神仙拿在手中摇来摇去,口中念那些“单单单,折折折,内象三爻,外象三爻”的许多仪文,不多时起成一课,道:“这也奇,正说姤卦,恰恰又起一个姤卦,不知相公哪里用?”苏友白道:“是为婚姻的。”

  赛神仙道:“我方才说过的,姤者遇也,又婚姤也,这婚姤已有根了。绝妙,这一段良缘目前就见。一说一肯,不消费力。内外两爻发动,现有一桩奇妙之处,一娶却是两位夫人。”苏友白笑道:“若是两个,或前或后有之,哪有一娶便是两个?”赛神仙道:“两爻相对发动,若是前后不为稀罕。”苏友白道:“若是一娶两个,除非是人家姊妹同嫁。”赛神仙道:“外属乾,内属巽,虽是姊妹,却又一南一北,不是亲姊妹。”苏友白道:“不瞒先生说,我求婚两年,止访得有两家之女,到是一南一北,今不幸一个死了,一个不知飘流何处。虽别有人家肯与我,却又不中我意,自分今坐断无洞房之日。先生又说得如此容易,莫非取笑?”赛神仙道:“起课是我的生意,如何取笑?课上若无,我自不敢许;卦上既有,难道叫我去了不成!”

  苏友白笑道:“我只身于此,无踪无影,叫我那里去求?既先生说目前就见,请问该在哪一方?”赛神仙将手轮一轮道:“又作怪了,这两位夫人虽在金陵地方,然今日去求,却要过钱塘江,往山阴禹穴一路寻去,不出半月定要见了。”

  苏友白道:“这一发不能了。我小弟从来痴念头,必要亲见其人,才貌果是出类,方可议婚。哪有人在一处定亲又在一处能成之理?”赛神仙道:“这卦象好得紧!两位夫人俱是绝色,大是得意之人,相公万万不可错过。若错过这头亲事,再也不能了。”苏友白道:“虽如此说,但我此去过了江,并无一人熟识,叫我哪里去求?”赛神仙道:“姤者也,不消去求,自然相遇。”苏友白道:“不知是甚等人家?”赛神仙道:“这又有些奇怪。说来时也只平平,到成时却又是大贵人家。”苏友白道:“今日先生此课,断来都自相矛盾,莫有差错?”赛神仙道:“我先说的,我非神仙,只好据理直断。理之所在,到应验时方知其妙,此时连我也不解。”

  苏友白道:“我记得先生替那寻妻子的起课时,连我的衣服颜色都断出。今日我此去所遇婚姻之人是何形状,也断得出吗?”赛神仙又将手轮一轮,说道:“此去到丙寅日午时,若遇着个老者生得清奇古怪,穿一件白布衣服,便是他了。这场婚姻万分之美,就起遍天下也求不出。相公你万万不可错过,若错过,那时悔就迟了。”

  苏友白道:“可烦再缴一课。”赛神仙道:“我的课,一课是一课,从来不缴。若问别事,便要再起。”苏友白道:“正是,还要起一课。”又祷祝了。赛神仙重排爻象,又起成一课,却是贲卦。赛视仙道:“贲者,文明之象也。问何事?”苏友白道:“问前程起复。”赛神仙道:“这前程未曾坏,何用起复。”苏友白道:“坏已坏了。”赛神仙道:“不曾,不曾。”苏友白道:“你且断是何等前程。”赛神仙道:“甲科不必说,文明之象大都是翰林前程。”苏友白笑道:“先生这却断错了。一个节推已离了任,便是坏了;就是起复,也不能够翰林;就能够翰林,也是起复难。”赛神仙又将手轮一轮道:“明明翰林,何消复得!我到不错,只怕这个节推到做错了。”苏友白似信不信道:“毁这等,多劳了。”就叫家人取了五钱银子与他作课钱。赛神仙得了银子,竟飘然而去。正是:

  天地有先机,世人不能识。

  只到事过时,方知凶与吉。

  苏友白起了课半疑半信,只因初意原要过江,今合其意,故此一只船竟渡过钱塘江,望山阴一路而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冰清不减玉厚幸。”白公道:“学生老人无用于世;故借此山水聊以如闲。柳兄青年秀美,自是玉堂金马人物,何亦徜徉于此?”苏友白道:“晚生闻太史公游遍天下名山大川,胸襟浩瀚,故文章擅今古之奇,正老先生今日之谓也。晚生未学,虽窃慕之,而愧非其人。”白公道:“大才自有大志,非老朽之夫所能知也。但远游人子有戒,柳兄独不闻乎?”苏友白道:“不幸父母双亡,只身未娶,故得任意飘流。重蒙台诲,不胜凄感于怀。”白公道:“原来如此。”苏友白道:“请问老先生尊府在金陵城中何处,明日归去时好来趋谒。”白公道:“我学生居乡,离城六七十里,叫做锦石村。”

  苏友白道:“原来就是锦石村。村中白太玄工部相识否?”白公见问,心下暗笑道:“他又来问,莫非此人也是一个赵千里?”因答道:“白太玄正是舍亲,怎么不认得?兄问他,想是与他相好?”苏友白道:“不是相好,晚生因素慕其高风,故偶尔问及。”白公道:“白舍亲为人最是高傲,柳兄何以慕之?”苏友白道:“俗则不能高,无才安敢傲?高傲正文人之品。晚生慕之,不亦宜乎?但只是此公也有一件不妙处。”白公道:“哪一件?”苏友白道:“无定识,往往为小人播弄。”

  白公道:“正是,我也是这般说。柳兄既不与交,何以知其详也?”苏友白道:“白公有一令爱,才美古今莫伦。老先生既系亲戚,自然知道。”白公道:“这个知道。”苏友白道:“有女如此,自应择婿。奈何择来择去只在膏梁白衣中求人,而才子当前不问也?故晚生说他个无定识。”白公道:“柳兄曾去见舍亲吗?”苏友白道:“晚生去是去的,见是未见。”白公道:“柳兄也莫要错怪了舍亲。也只是无缘,未及与柳兄相会耳。若是会见柳兄,岂有不知子都之姣者?”苏友白道:“晚生何足道,但只是他选入幕者,未必佳耳。”

  白公暗想到:“天下事最古怪,我错选一个张轨如,他偏晓得;我注意一个苏友白,他就未必得知。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因问道:“金陵学中有一个苏友白,柳兄也相认吗?”苏友白听了,心下吃一惊道:“他如何问我?”因答道:“苏友白与晚生同窗最相好的,老先生何故问也?”白公道:“且请问柳兄,你道苏友白才品何如?”苏友白微笑道:“不过是晚生一流人耳。”白公道:“得似柳兄,其人可知。白舍亲曾对学生说,他注意东床之选者,苏生也;其余皆狂蜂浪蝶,自奔忙耳。柳兄如何说他无定识?”苏友白听了,心下又惊又喜,又不胜叹息道:“原来如此。这是晚生失言了!”二人说毕,又谈论些山水之趣,只坐到夕阳时候,方起身缓缓同步回寺而别。正是:

  青眼共看情不厌,素心相对话偏长;

  不知高柳群峰外,鸟去云归已夕阳。

  却说苏友白回到寓处,心下暗暗想道:“原来白公胸中亦知有我。我若早去睹面求亲,事已成了。只因去寻吴瑞庵,遂被功名耽延岁月,归来迟了,以致白小姐含恨九泉。这等看来,我苏友白虽死亦不足尽辜矣。但我初来原无意功名,却是卢梦梨苦苦相劝。”又想到:“卢梦梨劝我也是好意,只说是功名到手,百事可为。谁知白小姐就死,连他也无踪影。总是婚姻簿上无名,故颠颠倒倒如此。前日赛神仙说我此来定有所遇,今日恰遇此人。”又叫取历书来看,恰又是丙寅日,心下甚是奇怪:“莫非婚姻在此人身上?”一夜千思百想。

  到次日,忙写了一个“乡眷晚生”帖子来拜白公。白公就留住不放。二人焚香吊古,对酒论文,盘桓了一日方散。到次日,白公来拜苏友白,苏友白也留下饮酒。自此以后,或是分题做诗,或是看花品水,二人情投意合,日夕不离。

  白公心下想到:“苏友白虽说才美,我尚未见其人。今与柳生盘桓数日,底里尽窥:才又高,学又博,人物又风流俊秀。我遨游西京各省,阅人多矣,从未见如此十全者,况他又未娶妻。若再谈过,却不是他笑我的无定识了?只是还有一件,若单完了红玉之事,梦梨甥女却教我哪里去再寻这等一个配他,他们岂不说我分亲疏厚薄了?若是转先说与梦梨,再替红玉另寻,这又是矫情了。我看他姊姐两个才貌仿佛,情意相投,莫若将他二人同嫁了柳生,便大家之事都完了,岂不美哉!我看柳生异日自是翰苑之才,功名决不在我之下,舍此人不嫁,再无人矣。”

  主意定了,白公便对苏友白说道:“学生有一事,本当托一个朋友与仁兄言之,但学生与仁兄相处在世俗之外,意欲直告,不识可否?”苏友白道:“有何台谕,自当恭听。”白公道:“非别事也,柳见前日说白太玄择婿的只管择来择去,有美当前却又不问。我再三思之,此言甚是有理。今我学生也有一个小女,又有一个舍甥女,虽不敢说个绝世佳人,却也与白太玄的女儿依稀仿佛,不甚争差。今遇柳兄青年才美,国士无双,恰又未娶,若不愿结丝罗,异日失身非偶,岂不是笑白太玄的又将笑我学生了?不知柳兄亦有意否?”

  苏友白听见说出一女一甥女是两个,与赛神仙之言一一不爽,甚是惊讶,忙应道:“晚生一时过激之言,老先生不以为狂,反引以自例,而欲以寒素充东床之选,何幸如之!但只是晚生尚有一隐衷,不知可敢上达?”白公道:“知己相遇,何妨尽言。”苏友白道:“晚生虽未受室,然实曾求聘二女。其一人琴俱亡,已抱九泉之痛;其一避祸而去,音讯绝无。在死者虽不能起帐中之魂,然又无复娶之理;在生者倘去珠复还,恐难比下山之遇。区区情义所关,望老先生有以教之。”白公道:“死而不娶,因情义之言。然柳兄青年,无后之戒,又所当知也。去珠复环,别行权便;当其未还,安可株守?”

  苏友白道:“台教甚善,敢不敬尊。只恐晚生凉质菲才,不足辱老先生门楣之选。”白公道:“寒微之门得配君子,不胜庆幸。”苏友白道:“既蒙重爱,即当纳采,但放次不遑,奈何?”白公道:“一言既许,终身不移。至于往来信文,归日行之未迟。”二人议定,各各欢喜。

  大家又游赏了三两日,白公就先辞道:“我学生离家久,明日就要回去了。柳兄不知何日返掉?”苏友白道:“晚生在此,也无甚事,老先生行后,也就要动身了。大都违颜半月,即当至贵村叩谒矣。”白公道:“至期,当扫门恭候。”说罢,到次日白公就先别而去不题。

  却说苏友白自白公去后,心下想道:“这赛神仙之课真是活神仙。他说来无一言不验。只是起我的功名课,说我是翰林未坏,这就不可解了。”又游览了数日,想道:“我如今回去,料无人知觉。”遂叫家人雇了一只船,依旧渡过钱塘江而来。

  且说杨巡抚初意再三难为苏友白,心里也只要他从这头亲事。不期苏友白竟自挂冠而去,府县来报了,心下也有些怏怏,随叫府县去赶。府县官差人各处去赶,那里有个影儿。府县回报。杨巡抚心下想道:“苏友白虽是我的属官,但他到任不久,又无失职罪。我虽不曾明明赶他去,然他之去实实为我,监按二院俱是知道的。苏方回在京闻知,岂不恨我?”也觉得有些不妙。正在沉吟之际,忽送报来。杨巡无展开一看,只见吏部一本认罪事:奉圣旨“苏友白既系二甲第一,该先馆职,如何误选浙推?本该降罚,既自首认罪,姑免究。苏友白着改正原受馆职,浙推另行补选。钦此。”

  原来苏友白已选了馆职,因阁下怪他座主,故叫吏部改远了推官。后来翰林院官俱不肯坏例,说道:“二甲应授翰林,从无改选有司之理。”大家要公疏参论吏部违制徇私。吏部慌了,只得出本认罪,故有此旨。

  杨巡抚见苏友白复了翰林,甚觉没趣,只恐他怀恨在心,进京去说是说非,只得又叫人各处去追寻。不期一日府尊在西湖上请客,客尚未至,独自在船中推窗闲看。恰好这日苏友白正过江来,到湖上叫了一只小船,自南而北,适打从府尊大船边过。早被府里门子看见,忙指说道:“这是苏爷。”府尊抬头一看,果见是苏友白,忙分咐叫快留住苏老爷船,急急迎出船头来。众衙役早将苏友白小船拽到船头边来。

  苏友白忽被府尊看见,没法奈何,只得走上船来。府尊忙接着说道:“苏老先生为何不别而行?小弟哪里不差人寻到。”苏友白道:“晚生性既疏懒,又短于吏治,故急急避去,以免旷官之罪,理也宜也。怎敢劳堂翁垂念。”府尊就邀苏友白入船,作了,就放椅子在上面,请苏友白坐。苏友白不肯,只要东西列坐。府尊道:“老先生自然上坐,不消谦得。”苏友白道:“堂翁为何改了称呼,岂以晚弟不在其位而外之也?”府尊道:“翰林自有翰林之体,与在敞衙门不同,焉敢仍旧?”苏友白大惊道:“晚弟即去便是散人,怎么说个翰林?”府尊道:“原来老先生尚未见报。吏部因误选了老先生为有司,贵衙门不肯坏例,要动公举,吏部着急,只得出疏认罪,前已有者改正了。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苏友白听了,又惊又喜,暗想:“赛神仙之课其神如此!”二人就坐,吃过茶,又说了一会,苏友白就要起身别去。府尊道:“抚台自老先生行后,甚是没趣,大怪小弟不留,昨日还面谕两县寻访。今小弟既遇,怎敢轻易放去。”遂叫放船亲送到昭庆寺禅堂,留苏友白住下。又拨四名差役伺候,方且回船去请客。

  此时早已有人报知各衙门。先是两县并各厅来谒见。到次日,各司道都来拜望。不一时,杨巡抚也来拜了。相见时,再三谢罪,就一面湖上备酒相请,十分绸缪。苏友白仍执相属之礼,绝不骄傲。正是:

  入仕要分大小,为官只论衙门。

  真似辘轳打水,或上或下难论。

  却说张轨如此时尚在湖上未归,打听得苏友白这等兴头,心下想道:“一个巡抚前日那等奈何他,今日这等奉承他,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老张为何这等呆,只想与他为仇?况他待我原无甚不好,只为一个白小姐起的衅。如今白小姐与我既无分了,何不掉转面孔做个好人?将白小姐奉承了,他必然欢喜。我与他一个翰林相处,决不吃亏。”算计定了,就来拜苏友白。

  二人相见,张轨如说道:“兄翁知晚弟今日来之意乎?”苏友白道:“不知也。”张轨如道:“一来请小弟之罪,二来贺兄翁之喜。”苏友白道:“朋友相处,从无过言,何罪之有?内外总是一官,何喜可贺?”张轨如道:“所贺者非此,乃兄翁之大喜。”苏友白道:“这等万望见教。”张轨如道:“晚弟前日所言白小姐死信,其实是虚。以前言之,乃晚辈之罪,故来请;以今日言之,岂非兄仇之喜乎?故来贺。”苏友白大惊道:“哪有此事?”张轨如笑道:“其实未死,前言戏之耳。”苏友白又惊又喜道:“仁兄前日为何相戏?”张轨如道:“有个缘故,只为杨抚台要扳兄翁为婚,知兄翁属意白小姐,故挽晚弟作此言,以绝兄翁之念耳。”苏友白听了是真,满心欢喜,因大笑道:“如此说来,真是仁兄之罪与小弟之喜也。”

  张轨如道:“容晚弟会与兄翁作伐,将功折罪何如?”苏友白道:“此事前日家尊与吴瑞庵俱有书去,再得仁兄一行更妙。只是怎敢劳重?”张轨如道:“才子佳人,世之罕有,撮合成事,与有荣焉,何敢辞劳?”苏友白道:“既蒙许诺,明日录登堂拜求。”张轨如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晚弟明日准行。兄翁玉堂人物,又有尊翁大人与吴瑞庵二书,自然一说就成。尼翁只消随后来享受洞房花烛之福也。”苏友白道:“若得如仁兄之言,感德非浅,定当图报。”说毕,张轨如辞出。

  苏友白心下暗想道:“白小姐既在,则这段姻缘尚有八九分指望。只是新近又许了皇甫家,这头亲事却如何区处?皇甫公是一个仁厚长者,待我情分不薄,如何负得?若是一个,或是两就也还使得。如今皇甫家先是两个了,如何再开得口?前日赛神仙的课,叫我应承他,说的话无一句不验。难道不是姻缘叫我应承,莫非白小姐到底不成?”又想道:“皇甫公为人甚是真诚,我前日已有一言,他说临时行权。今莫若仍作柳生,写书一封将此情细细告之,与他商量,他或者有处,亦未可知。”算计定了,随写一书,次日来见张轨如,只说一友相托,转寄锦石村皇甫员外处的。张轨如应诺,就起身先去行了。然后苏友白辞别了浙江多官,随后望金陵而来。正是:

  蝶是庄周围是蝶,蕉非死鹿鹿非蕉。

  此身若问未来事,总是漫漫路一条。

  不题苏友白随后而来。且说白小姐与卢小姐自白公出门后,日夕论文做诗耍子。忽一日,管门的送进两封书:这一封是吴翰林的,一封是苏御史的。原来白公在家时,凡有书札往来,白小姐俱开看惯的,故这日书来,白小姐竟自拆开,与卢小姐同看。只见苏御史书上写:

  年弟苏渊顿首拜。恭候台禧,间启一通。自兄荣归之后,不奉台颜者经年矣。想东山高卧,诗酒徜徉,定百福之咸臻。弟役役王事,缅忆高风,不胜尘愧。舍侄友白原籍贵乡,一向隔绝,昨岁遭遇,弟念乏嗣,因留为子。今侥倖联捷,滥授浙推,然壮年尚未受室。闻令爱幽闲窈窕,过于关雎。故小儿辗转反侧,求之寤寐。弟不自揣,遂从儿女之私,干渎大人之听。倘不鄙寒微,赐之东坦,固衔感之无穷。倘厌憎萝菟,不许附乔,亦甘心而退听。断不敢复蹈前人之辙,而见笑于同心也。临楮不胜待命之至。

  二小姐看了,喜动于眉宇。再将吴翰林书展开,只见上写着:

  眷弟吴珪顿首拜。去岁匆匆进京,误为妖人倚草附木,矫窃弟书,以乱台听。虽山鬼伎俩,不能逃兄翁照察,然弟疏略之罪,不获辞矣。今春复命,面会苏兄,惊询其故,始知前谈。苏兄近已战胜南宫,司李西浙,梦想丝萝,恳求柯斧,今借为官之便,晋谒泰山。兄翁一顾,自知卫玉荀青之有真也。从前择婿甚难,今日得人何易。弟不日告假南还,当即喜筵补申贺庆。先以布心,幸垂听焉。余不尽。

  二小姐看完,满心欢畅。卢小姐就起身与白小姐作贺道:“姐姐恭喜!”白小姐答礼道:“妹妹同此,何独贺我?”卢小姐道:“姐姐之事,既有苏御史父命来求,又有吴翰林案情作伐,舅舅回来见了自然首肯。小妹之事,虽然心许,尚尔无媒。即使苏郎不负心而追求前盟,亦不知小妹在于此处。即使得了妹书,根寻到此,舅舅爱姐姐实深,安肯一碗双匙,复为小妹地乎?这等想来,小妹之事尚未有定。”白小姐道:“贤妹所虑,在世情中固自不差。只是我爹爹不是世情中人,爱愚姐自爱贤妹,况又受姑娘之托,断不分别彼此,叫愚姐作尽管妇也。”卢小姐道:“虽如此说,尚有许多难处。才聘其女,又欲聘其甥女,在苏郎既难启口;女选一人,甥女另选一人,在舅氏亦不为坏心。小妹处子,惟母与舅氏之言是听,安敢争执?”白小姐道:“贤妹不必多虑,若有争差,愚姐当直言之。如贤妹之事不成,我也不独嫁以负妹也。”卢小姐道:“若得如此,深感姐姐提携。”又说道:“吴翰林书上说,今借为官之便晋谒泰山,则苏郎一定同书来拜矣。倘要来,怎么透个消息,使他知我在此更妙。”

  白小姐道:“这有道理。”因叫人去问管门的道:“苏爷曾来拜吗?”管门人回道:“苏爷差人说要来拜,是小的回了老爷不在家,无人接待,就要拜,只消留帖上门簿,不敢劳苏爷远来。差人去了,今日不知还来也不来。”白小姐道:“既这等回了,苏郎自然不来矣。”卢小姐道:“想便是这等想,就是来也难传信。”白小姐笑道:“传信有何难,只消贤妹改了男装,照前相见,信便传了。”卢小姐忍不住也笑了。正是:

  闺中儿女最多情,一转柔肠百虑生。

  忽喜忽愁兼忽忆,等闲费杀俏心灵。

  二小姐心中欢喜,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山水游偶然得婿

  诗曰:

  物自兮兮类自通,难将要事语水虫。

  绝无琴瑟音相左,那有芝兰气不同。

  鲍子所知真不朽,锺期之听却何聪。

  果然伯乐逢良马,只在寻常一顾中。

  却说苏友白遇见赛神仙起了课,说得活活现现,只得依了他。往西兴一路而来。恐怕人知,隐起真名,因与白小姐和新柳诗,就说姓柳,逢人只说是柳秀才。

  不数日到了山阴道上,真个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无穷好境,应接不暇。苏友白心下甚是爱恋,就在形胜之处,寻了一个古寺,叫做禹迹寺住下。日夕游赏,不期白侍郎游禹穴回来,也在这禹迹寺中。

  一日饭后,二人都出来游玩景致。忽然撞见,苏友白抬头一见,恰是老者。头上戴着一顶葛巾,身上穿着一件白衣布道袍,生得清秀古怪,不是寻常。苏友白心下暗想赛神仙之言,不胜惊讶,就立定了脚不走。白公看见苏友白青年俊秀,一表人才,甚是欢喜,又见苏友白立定看他,白公也就立住了脚,二人两目相对,大家就拱一拱手,你看我,我看你,不忍别去。白公因笑说道:「仁兄独散步於此,山水之兴甚豪。」苏友白亦答道:「晚生岂敢称豪,亦步老先生之后尘耳。」白公见路旁长松数株,历落可爱,同是山水中人,何不松下稍坐一谈。

  苏友白道:「固所愿也,只恐不敢抑扳。」二人游入松间,寻了两块石头坐下。苏友白道:「请问老先生高姓贵乡,因何到此?」白公道:「学生覆姓皇甫,金陵人氏,因慕山阴禹穴之妙,故漫道至此。不知仁兄贵姓,到此贵干?我听仁兄声音,似是同乡。」苏友白道:「晚生贱姓柳,亦慕此地山水而来,正也是金陵人,在本乡到不曾拜识荆州。不意於此得奉台颜,可谓厚幸。」

  白公道:「学生老人无用於世,故借此山水,聊以娱情。柳兄青年秀美,自是金马玉堂人物,何亦徜徉於此?」苏友白道:「晚生闻太史公,游遍天下名山大川,胸襟浩瀚,故文章擅千古之奇,正老先生今日之谓也。晚生未学,虽窃慕之,而愧非其人。」白公道:「大才自有大志,非老朽之夫所能知也。但游人子有戒,柳兄独不闻乎?」苏友白道:「不幸父母双亡,只身未娶,故得任意飘流,重蒙台诲,不胜悽感於怀。」白公道:「原来如此。」友白道:「请问老先生尊府,住在城中何处,明日归去时,好来趋谒。」白公道:「我学生居乡,离城六七十里,叫做锦石村。」

  苏友白道:「原来就是锦石村,村中白太玄工部曾相识否?」白公见问,心下想笑道:「他也来问,莫非此人也是赵千里?」因答道:「白太玄正是舍亲,怎么不认得?柳兄问他,想是与他相好?」苏友白道:「不是相好,晚生因素慕其高风,故偶尔问及。」白公道:「白舍亲为人最是高傲,柳兄何以慕之?」苏友白道:「俗则不能高,无才安敢傲,高傲正文人之品,晚生慕之,不亦宜乎。但则是此公,也有一件不妙处。」白公道:「那一件?」苏友白道:「无定识,往往为小人播弄。」白公道:「正是,我也是这般说,柳兄既不与交,何以知其详也?」苏友白道:「白公有一令爱,才美古今莫伦,老先生既系亲戚,自然知道。」白公道:「这个知道。」苏友白道:「有女如此,自应择婿,奈何择来择去,只有膏粱白衣中求人,而才子当前不问也,故晚生说他个无定识。」

  白公道:「柳兄曾去见舍亲么?」苏友白道:「晚生去是去的,见是未见。」白公道:「柳兄也不要错怪了,舍亲也只是无缘,未及与柳兄相会耳。若是会见柳兄,岂有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苏友白道:「晚生何足道,但只他选入幕者,未必佳耳。」白公暗想到:「天下事最古怪,我错选一张轨如,他偏晓得。注意一个苏友白,他就未必得知。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因问道:「金陵学中,有个苏友白,想柳兄也相认么?」苏友白听了,心下吃了一惊道:「他如何问我?」因答道:「苏友白与晚生同窗,最相好的,老先生何故问他?」白公道:「且请问柳兄,你道苏友白才品何如?」苏友白微笑道:「也不过是晚生一流人耳。」白公道:「得似柳兄,其人可知,白舍亲亦曾对学生说,他注意东床之选者苏生也,其余皆游蜂浪蝶,自奔忙耳,柳兄如何说他无定识?」苏友白听了,心下又惊又喜,又不甚歎息道:「原来如此,这是晚生失言了。」

  二人说毕,又谈论些山水之趣,只坐到夕阳时候,方起身缓缓同步回寺而别。正是:

  青眼共看情不厌,素心相对共偏长。

  不知高柳群峰外,鸟去云归已夕阳。

  却说苏友白回到寓处,心下暗暗想道:「原来白公胸中,亦知有我,我若早去睹面求亲,事已成了。只因去寻吴瑞庵,遂被功名耽延岁月,归来迟了,以致白小姐含恨九泉。这等看来,苏友白虽死,亦不足尽辜矣。但我初来,原无意功名,却是卢梦梨苦苦相劝。」又想到:「卢梦梨劝我,也是好意,只说是功名到手,百事可为。谁知白小姐就死,连他也无踪影,总是婚姻簿上无名的,故颠颠倒倒如此。前日赛神仙说,我此来定有所遇,今日恰遇此人。」又叫取历书来看,恰恰是丙寅日,心下甚是奇怪:「莫非婚姻在此人身上?」一夜千思百想。

  到次日,忙写了一个乡眷晚生帖子来拜白公。白公就留住不放,二人焚香弔古,对酒论文,盘桓了一日方散。次日,白公来拜友白,苏友白留下饮酒。自此以后,或是分题做诗,或是看花品月,二人情投意合,日夕不离。

  白公想到:「苏友白虽说才美,我尚未见其人。今与柳生盘桓数日,底里尽窥,才又高,学又博,人物又风流俊秀。我遨游两京各省,阅人多矣,从未见有此十全者,况他又未娶妻,若再误过,岂不是他笑我的无定识了。只是还有一件,若单完了红玉之事,梦梨甥女,却教我那里去再寻这等一个配他,他们岂不说我,分亲疏厚薄了!若是转先与梦梨,再替红玉另寻,这又是矫情了。我看他姊姐两个,才貌相仿,情意相投,莫若将他二人,同嫁与柳生,便大家之事都完了,岂不美哉!我看柳生异日,自是翰苑之才,功名决不在我之下,舍此人不嫁,再无人矣。」主意定了,白公便对苏友白说道:「学生有一事,本当托一个朋友与仁兄言之,但学生与仁兄,相处在世俗之外,意欲直告,不识可否?」苏友白道:「有何台谕,自当拱听。」白公道:「非别事也,柳见前日说白太玄择婿,只管择来择去,有美当前却又不问,我再三思之,此言甚是有理。今我学生也有个小女,又有个舍甥女,虽不敢说个绝世佳人,却与白太玄的女儿,依稀彷彿,不甚争差。今遇柳兄青年才美,国士无双,恰又未娶,若不愿结丝萝,恐异日失身非偶,岂不是笑白太玄的,又将笑我学生乎!不知柳兄亦有意否?」

  苏友白听见说出一女一甥是两个,与赛神仙之言,一一不爽,甚是惊奇,忙应道:「晚生一过激之言,老先生不以为狂,反引以自例,而欲以寒素充东床之选,何幸如之,但只是晚生尚有一隐情,不知可容上达?」白公道:「知己相遇,何妨尽言。」苏友白道:「晚生虽未受室,然寔曾求聘二女,其一人琴俱亡,已抱九原之痛。其一避祸而去,音耗绝无。在死者不能起帐中之魂,然义无复娶之理。在生者,倘去珠复还,恐难比下山之遇。历历情义所关,望老先生有以教之。」白公道:「死而不娶,固情义所关,然柳兄青年无后之戒,又所当知也,去珠复还,别行权便。当其未还,安可株守?」

  苏友白道:「台教甚善,敢不敬尊,只恐晚生凉薄菲才,不足辱老先生门楣之选。」白公道:「寒微之门,得配君子,不胜有幸。」苏友白道:「既蒙垂爱,即当纳采。但旅不遑奈何?」白公道:「一言既许,终身不移,至於往来仪文,归日行之未迟。」二人议定,各各欢喜。大家又游赏了两三日,白公就先辞道:「我学生离家已久,明日就要回去了,柳兄不知何日返棹?」苏友白道:「晚生在此,也无甚事,老先生行后,也就要动身了,大都违颜半月,即当至贵村叩谒矣。」白公道:「至期当扫门拱候。」说罢次日白公就先别而去。不题。

  却说苏友白,自白公去后,心下想道:「这赛神仙之言,真是活神仙。说来无一言不验。只是我起的功名课,说我是翰林未坏,这就不可解了。」又游了数日想道:「我如今回去,谅无人知觉。」遂叫家人僱了一只船,就渡过钱塘江而来。

  且说杨巡抚,初意再三难为苏友白,心中也只要他从这头亲事。不期苏友白竟自挂冠而去。府县来报了,心中也有这快快,随叫府县去赶。府县官差人各处去赶,那里有个影儿。府县回报。杨巡抚心下想道:「苏友白虽是我的属官,但他到任不久,又无过失赃罪,我虽不曾明明赶他去,然他之去,寔寔为我,监按二院,都是知道的。苏方回在京闻知,岂不恨我?」也觉有些不妙。正在沉吟之际,忽送报来。杨巡无展开一看,只见吏部一本认罪事:奉圣旨苏友白既系二甲第一,该选馆职,如何误选浙推,本该降罚,既自首认罪,姑免究。苏友白着改正原授馆职,浙推另行选补。钦此。

  原来苏友白已选了馆职,因阁下怪他座主,故叫吏部改远了推官。后来翰林馆,俱不肯坏例,二甲既属翰林,从无改选有司之理。固议大家要出公疏参处,吏部违例徇私。吏部了慌,只得出本认罪,故有此旨。杨巡抚见了苏友白复了翰林,甚觉没趣,又恐他怀恨在心,进京去说是说非,只得又叫人各处去追寻。不期一日,府尊在西湖上请客,客尚未至,独自在船中推窗闲看。恰好这日苏友白正过江来,到湖上叫了一只小船,自南而北,适打从府尊大船边过。早被府里门子看见,忙指说道:「这是苏爷。」府尊抬头一看,果见是苏友白,忙吩咐叫快留住苏老爷船,急急迎出船头来。众衙役早将苏友白的船拽到船头边来。苏友白忽被府尊看见,没法奈何,只得走上船来。府尊忙接着说道:「苏老先生为何不别而行,小弟那里不差人寻到。」

  苏友白道:「小弟性既疏懒,又短於吏治,故急急避去,以免被官之诮,理之宜也,怎敢劳堂翁垂念。」府尊就邀友白入船,作了揖,就放椅子在上面,请苏友白坐,苏友白不肯,只要东西列座。府尊道:「老先生自然上座,不消谦得。」苏友白道:「堂道改了称呼,岂晚弟不在其位而外之也?」府尊道:「翰林自有翰林之体,与在敞衙门不同,焉敢仍旧?」苏友白大惊道:「晚弟既己去官,便是散人,怎么说个翰林?」府尊道:「原来老先生尚未见报,吏部因误选了老先生,为何司贵衙门不肯坏例,要动公举,吏部着急,只得出疏认罪,前已有旨改正了。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

  苏友白听了,又惊又喜,暗想赛神仙之课,其灵如此!二人就坐,吃过茶又说了一会,苏友白就要起身别去。府尊道:「抚台自老先生行后,甚是没趣,大怪小弟不留,昨日还谕两县寻访,今小弟既遇,怎敢轻易放去。」遂叫放船亲送到昭庆寺禅堂,留苏友白住下。又拨四名差役伺候,方且回船去请客。此时早已有人报知各衙门,先是两县并各厅来谒见。到次日,各司道都来拜望。不一时,杨巡抚也来拜了。相见时再三谢罪,就湖上备酒相请,十分绸缪。苏友白仍执旧属之礼,绝不骄傲。正是:

  入任要分大小,为官只在衙门。

  真似辘轳打水,或上或下难论。

  却说张轨如,此时尚在湖上未归,打听得苏友白这等兴头,心下想道:「一个巡抚在前日那等奈何他,今日这等奉承他,在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老张为何这等獃,只想与他为仇!况他待我原无甚不好,只为一个白小姐起的衅。如今白小姐与我至无分了,何不掉转面孔,做个好人,将白小姐奉承了,他必然欢喜,我与他一个翰林相处,决不吃亏。」算计定了,就来拜苏友白。

  二人相见,张轨如说道:「兄翁知晚弟今日来拜之意乎。」苏友白道:「不知也。」张轨如道:「一来请小弟之罪,二来贺兄翁之喜。」苏友白道:「朋友相处,从无过言,何罪之请,内外总是一官,何喜可贺?」张轨如道:「所贺者非贺兄台荣秩之喜,乃是贺兄翁之大喜。」苏友白道:「这等万望见教。」张轨如道:「前日晚弟所言白小姐死信,其寔是虚。以前言之,是晚弟之罪,故来请。以今日言之,岂非兄翁之喜乎,故来贺。」苏友白大惊道:「那有此事?」张轨如笑道:「其寔未死,前言戏之耳。」苏友白又惊又喜道:「仁兄前日为何相戏?」张轨如道:「却有姻缘故,只为杨抚台要扳兄翁为婚,知兄翁属意白小姐,故令晚弟作此虚言,以绝兄翁之念耳。」

  苏友白听了是真,满心欢喜,因大笑道:「如此说来,真是仁兄之罪,与小弟之喜也。」张轨如道:「容晚弟去与兄翁作伐,将功折罪如何?」苏友白道:「前日此事家尊与吴瑞庵俱有书云,再得仁兄一行更好,只是怎敢劳重?」张轨如道:「才子佳人,世之罕有,撮合成事,与有荣焉,何敢辞劳?」苏友白道:「既蒙许诺,明日当登堂拜求。」张轨如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晚弟明日准行。兄翁玉堂人物,又有尊翁大人与吴瑞庵二书,自然一说就成。兄翁只消随后来享洞房花烛之福也。」苏友白道:「若得如仁兄之言,感德非浅,定当图报。」说毕,张轨如辞出。

  苏友白心下暗想道:「白小姐既在,这段姻缘,尚有八九分指望。只是新近又许了皇甫家,这头亲事,却如何区处?皇甫公是一个仁厚长者,待我情分不薄,如何负得?若是一个,或者两就,也还使得。如今皇甫家,先是两个了,如何再开得口?前日赛神仙的课,叫我应承,他说的话,无一句不验,难道不是姻缘,叫我应承,莫非白小姐到底不成?」又想道:「皇甫公为人甚是真诚,我前日已有一言,他说临时行权,今莫若仍作柳生,写书一封,将此情细细告之,与他商量,或者有处,亦未可知。」算计定了,随写一书,次日来见张轨如,只说一友相托,转寄锦石村皇甫员外处。张轨如应诺,就起身先去了。

  苏友白辞别了浙江多官,也望金陵而来。正是:

  蝶是庄周周是蝶,蕉非死鹿鹿非蕉。

  此身若问未来事,总是漫漫路一条。

  不题苏友白随后而来。

  且说白小姐与卢小姐,自白公出门后,日夕论文做诗。忽一日,管门的送进两封书信来,一封是吴翰林的,一封是苏御史的。原来白公在家时,往来书信,白小姐俱开看惯了的,这日书来,白公又不在家,白小姐竟自拆开,与卢小姐同看。见苏御史书,上写着:

  年弟苏渊顿首拜。恭候台禧,副启一通。自兄荣归之后,不奉台颜者经年矣。想东山高卧,诗酒徜徉,定百福之咸臻。弟役役王事,缅忆高风,不胜尘愧。舍姪友白,原籍贵乡,一向隔绝,昨岁道遇,弟念乏嗣,已留为子。今侥倖联捷,滥受浙推,然壮年尚未授室。闻令爱幽闲窈窕,过於关雎。故小儿辗转反侧,求之寤寐。不自揣,遂从儿女之私,干渎大人之听。倘不鄙寒贱,赐之东坦,固感激之无穷。若厌憎萝俛,不许附乔,亦甘心而退听。断不敢复蹈前人之辙,而见笑於同心也。临楮不胜待命之至。

  二小姐看了,喜动眉宇。再将吴翰林书拆开,只见上写着:

  眷弟吴珪顿首拜。去岁匆匆进京,误为奸人倚草附未,矫窃弟书,以乱台听。虽鬼山伎俩,不能逃兄翁照察。然弟疏略之罪,不获辞矣。今春复命面会苏兄,惊询其故,始知前误。苏兄近已战胜南宫,司李西浙。梦想丝罗,恳求柯斧,今借之官之便,晋谒泰山,兄翁一顾,知卫玠荀倩之有真也。从前择婿甚难,今日得之何易。弟不日告假南还,当即喜筵补日庆贺。先此布心,幸垂听焉。余不尽。

  二小姐看完,满心快畅。

  卢小姐就起身,与白小姐恭贺道:「姐姐恭喜!」白小姐忙答礼道:「妹妹同此,何独贺我?」卢小姐道:「姐姐之事,既有苏御史父命来求,又有吴翰林亲情作伐,舅舅回来见了,自然首肯。小妹之事,虽然心许,尚尔无媒。即使苏郎不负心,而追寻前盟,亦不知小妹在於此处,即使得了妹书,跟寻到此,舅舅爱姐寔深,安肯一碗双匙,复为妹乎!这等想来,小妹之事,尚未有定。」白小姐说道:「贤妹所虑,在世情固自不差,只是我爹爹,不是世情中人,爱愚姐自爱贤妹,况又受姑娘之托,断不分彼此,叫愚姐作妒妇也。」卢小姐道:「虽如此说,尚有许多难处,纔聘其女,又欲聘其甥女,在苏郎既难启口。女选一人,甥女另选一人,在舅氏亦不为坏心。小妹处子,惟母与舅氏之言是听,安敢争执?」白小姐道:「贤妹不必多虑,若有争差,愚姐当直言之,如贤妹之事不成,我也不独嫁以负妹也。」卢小姐道:「若得如此,深感姐姐提携。」又说道:「吴翰林书上,令借之官之,便晋谒泰山,则苏郎一定同来书来拜矣。倘若来,怎么透个消息,使他知我在此更妙。」白小姐道:「这有理。」因叫人去问管门的道:「苏爷曾来拜访?」管门人回道:「苏爷差人说要来拜,只因小的回了,老爷不在家,无人接待,就要拜,只消留帖上门簿,不敢劳苏爷远来,差人去了,今日不知还来也不来。」白小姐道:「既这等回了,今日自然不来矣。」卢小姐道:「想便是这等想,就是来也难传信。」白小姐笑道:「传信有何难,只消贤妹改了男装,照前相见,信便传了。」卢小姐忍不住,也笑了一笑。正是:

  闺中儿女最多情,一转柔肠百虑生。

  忽喜忽愁兼忽忆,等闲费杀俏心灵。

  二小姐心中在闺中欢喜,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错中错各不遂心

  诗曰:

  造化何尝欲见欺,大都人事会差池。

  睁开眼看他非汝,掉转头忘我是谁。

  弄假甚多皆色误,认真太过实情痴。

  姻缘究竟从前定,倒去颠来总自疑。

  却说白卢二小姐日日在家闲论,忽一日报白公回来,卢夫人同二小姐接住。只见白公满面笑容,一面相见,一面白公就对卢夫人说道:“贤妹恭喜,我已择一佳婿,甥女并红玉亲事俱可完了。”卢夫人听了欢喜道:“如此多谢哥哥费心。”卢夫人见过,二小姐就同拜见白公。白公笑嬉嬉说道:“你姊妹二人才美相敌,正好作伴,我也舍不得将你们分开。”二小姐听了,心下只认道定是苏友白在杭州会见白公求允了亲事,故为此言,暗暗欢喜,遂不复问。卢小公子也拜见过舅舅。一面查点行李,一面备酒与白公接风。

  白公更换了衣服,歇息了半晌,然后大家坐定。卢夫人先问道:“哥哥为何去了许久?一向只在湖上,却是又往别处?”白公道:“我到杭州,恐怕杨巡抚知道,只说我去干谒他,故我改了姓名,只说是皇甫员外,在湖上潜住。人家年少子弟到也不少,只是绝无一个真才。”就将在冷泉亭做诗并赵千里、周圣王虚名夸诈之事,细说了一遍。二小姐俱大笑个不休。

  卢夫人又问道:“后来却又如何?”白公道:“我在湖上住了许久,看来看去,人才不过如此,遂渡过钱塘江去,游览那山阴离穴之妙忽遇一个少年,姓柳,也是金陵人,他人物风流,真个是谢家玉树。他与我同在禹寺里作寓,朝夕间论文作赋,谈今吊古,足盘桓了半月有余。我看他神清骨秀,学博才高,旦暮间便当飞腾翰苑。我目中阅人多矣,从未见此全才。意欲将红玉嫁他,又恐甥女说我偏心;欲要配了甥女,又恐红玉说我矫情。除了柳生,若要再寻一个,万万不能。我想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圣人已有行之者。我又见你姐妹二人互相爱慕,不啻良友,我也不忍分开,故当面一口就都许了他。这件事我做得甚是快意,不知吾妹以为何如?”二小姐听得呆了,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卢夫人答道:“哥哥主张有理,我正虑梦梨幼小,不堪独立频蘩,今得依傍侄女,我便十分放心了。况柳生才美如此,终身可托,你妹夫九泉之下亦瞑目矣。”白公大喜道:“此言正合我心,我又无子,只有红玉一女系心,今得柳生为婚,于愿足矣,虽明日盖棺,亦畅然无累矣。”白公说说笑笑,甚是欢喜。卢夫人不知就里,也自快畅。独有二小姐勉强应承,心下大费踟蹰,又不好说出苏友白求亲之事。

  白小姐就目视嫣素。嫣素解意,就将苏御史并吴翰林二书送上白公看。白公看了,惊讶道:“原来北场联捷的就是这个苏友白,就是苏方回的侄儿,继以为子故入籍河南。早知如此,这新事几早成了,何待此时来求!只是如今我已亲口许了柳生,他却转在后了,这怎么处?”便以目视白小姐,白小姐低头不语。

  白公又想一想道:“苏生才美,人人称羡,今又联捷,想其为人亦自不群,但可惜我未曾见。”又想一想道:“人才十全者少,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到得才貌相兼可谓至矣。或者恃才凌物,举止轻浮,则又非远大之器。我看柳生才貌,自不必言。只说他气宇温和,言词谦慎,真是修身如玉,异日功名必在玉堂金马之内。苏生纵是可人,亦未必便压倒柳生。况柳生我已许出,苏生尚在讲求,这也是无法奈何了。”卢夫人道:“柳生才貌,既是哥哥得中意,断然不差。女人许人,那有改移之理?苏生纵好也是徒然,只须回复他便了。”白公道:“也只得如此。这苏生甚无缘分。当初吴瑞庵为我选他,他却推辞;他以《新柳诗》求我,却又被调换;及我查明,到处寻他,却又寻不见;他今日中了,求得书来时,我又已许别人。大都是姻缘无分,故颠颠倒倒如此,不能遂心。”大家又说些闲话就走散了。

  卢小姐忙偷空来见白小姐道:“姐姐当初只一苏郎,如今又添一柳生,这件事却如何区处?”白小姐叹一口气道:“古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正你我今日之谓也。苏郎之事不知经了多少变更。到了今日,爹爹心已肯了,他又中了,苏御史与吴翰林又来求了,此事已万分无疑,况爹爹为我择婿数年,并无一人可意;谁想今日忽然之间得此柳生,将从前许多辛苦一旦付之流水。此心何能安乎?”卢小姐道:“姐姐与苏郎虽彼此交慕,不过背地相思,却无半面相亲,一言许可。小妹与他携手交谈,并肩而坐,说盟说誓,至再至三。今一旦而别事他人,则前为换节,后为负心矣,断乎不可。”白小姐道:“我与苏郎虽未会面,然心已许之,况《新柳》有和,《送鸿》、《迎燕》之题不为无固,亦难以路人视之。只是此等情事,你我闺中女子如何说得出口?”卢小姐道:“姐姐的事,一时自难直说;若是小妹之情,姐姐不妨略道一二。就是舅舅之意,原是为好,非故相抵梧。若知道小妹之委曲,或者别有商量。”白小姐道:“说是少不得要说,今且慢些。昨闻得吴舅舅已给假归家,只在这几日要来看我们。等他来时再看机会与他说知。他既与苏郎为媒,自肯尽言。”卢小姐道:“这也说得有理。”二小姐时刻将此事商议。正是:

  自关儿女多情态,不是爹娘不谅人。

  选得桃夭红灼灼,谁知到恋叶蓁蓁。

  过了三两日,果然吴翰林打听得白公回家,忙来探望。白公与吴翰林间别年余,相见不胜欢喜,就留在梦草轩住下。不多时,白小姐也出来拜见舅舅。吴翰林因对白公说道:“吾兄今日得此佳婿,也不枉了从前费许多心机,也不负甥女这般才美,真可喜可贺。但不知苏莲仙曾行过聘否?”白公道:“多感吾兄厚情,这事可惜不成了。”吴翰林大惊道:“又来奇了,却是为何?”白公道:“别无他故,只是吾兄与苏年兄书来迟了,小弟已许别人了。”吴翰林道:“小弟书来久了,为何说迟?”白公道:“小弟因病后在家闷甚,春初即出门去游览那两浙之胜,偶在山阴遇一少年才子,遂将红玉并卢家甥女都许了他。到前日回家方见二书,岂不迟了?”

  吴翰林道:“这少年姓甚,想就是山阴人了?”白公道:“他姓柳,又妙在原是金陵人。”吴翰林道:“其人何如,为何就中了仁兄之意?”白公道:“言其貌,古称潘安恐不及也;论其才,若仿子建自谓过之。有婿如此,小弟敢不中意?”吴翰林道:“吾兄曾问他在金陵城中住,还是乡间住?”白公道:“他说在城中住,又说也曾蒙仁兄赏鉴。”吴翰林道:“这又有些古怪。他若是山阴人,小弟不知,或者别有奇才也不见得。他若说是金陵乡间人,不弟虽知,亦未必能尽,或者尚有遗才也不可料。若说是城中人,曾为小弟赏鉴,则不但小弟从未交一姓柳之友,就是合学查来,也不见一姓柳有才之人,莫非吾兄又为奸人愚了?”白公道:“小弟与他若是暂时相会,一面之间,或者看不仔细。他与小弟同寓一寺,朝夕不离,足足盘桓了半月有余。看花分韵,对酒论文,或商量千古,或月旦一时,其风流淹贯,真令人心醉,故小弟慨然许婚。若有一毫狐疑,小弟安肯孟浪从事?”

  吴翰林道:“仁兄赏鉴,自然不差。只异仁兄不曾见得苏莲仙耳,若是见过,则柳生之优劣自辩矣。”白公笑道:“只怕还是吾见不曾见得柳生,若见柳生,吾兄定不更作此言。”吴翰林笑道:“不是小弟度相,柳生纵佳,尚然一穷秀才耳。”白公道:“只言才美,已足超群;若论功名,决不是平常科甲,定为翰苑名流,不在吾兄之下。”吴翰林道:“就是翰林,亦不为贵。但只是吾兄眼睁睁将苏友白一个现成翰林放了,却指望那未定的翰林,亦似过情。”白公道:“前日吾兄出来,说苏友白己授浙推,为何又说翰林?”吴翰林道:“苏友白原是二甲第一,例该选馆,只为陈、王两相公怪他座主,故改选有司。后来敝衙门不肯坏例,要出公疏,吏部慌了,故认罪,已奉旨改正了。想他见报自然离任,也只在数日内定回矣。”白公道:“柳生与小弟有约,相会之期也不出数日。大家一会,泾渭自分矣。”吴翰林道:“如此最妙。”白小姐听得吴翰林与白公争论,便不好开口,只暗暗与卢小姐商议道:“二家俱为下聘,且待来下聘时再作区处。”

  白公与吴翰林盘桓了数日,忽管门报旧时做西宾的张相公要见。白公沉吟道:“他又来做甚么?”吴翰林道:“他来必有事故,见见何妨?”白公随出厅来叫请。不一时,张轨如进来相见。见毕,坐定。

  白公说道:“久违教了。”张轨如道:“晚生自去秋下第,就游学浙中,故久失问候。”白公道:“几时归的?”张轨如道:“因有一事上渎,昨日才归。”白公道:“不知有何事见教?”张轨如道:“昨生有一至契之友,今已发过。久闻老先生令爱贤淑,有关雎之美,故托晚生敬执斧柯,欲求老先生曲赐朱陈之好。”白公道:“贵友为谁?”张轨如道:“就是新科翰林苏友白。”白公道:“原来正是苏兄。昨日吴舍亲也为此事而来,正在这里踌蹰。”张轨如道:“原来令亲吴老先生也在此。苏兄少年科甲,令爱闺阁名妹,正是天生一对,何必踌蹰?”白公道:“踌蹰不为别事,只为学生已许他人了。”张轨如道:“苏莲仙兄在考案首时,就蒙老先生青目许可矣,为何今日登了玉堂宝马反又弃之?真所不解。”白公道:“兄且不必着急,容与舍亲商议再复。”张轨如道:“此乃美事,还望老先生曲从。”留吃了茶,又说些闲话。

  张轨如因问道:“贵村人家甚多,不知都聚于此,还是四散居住?”白公道:“都聚于此,不甚散开,兄问为何?”张轨如道:“有一敝友托寄一书。晚生叫人村前村后寻遍,并不见有此人。”白公道:“兄寻哪家?”张轨如道:“是皇甫员外家。”白公忙应道:“皇甫就是舍亲,有甚书信,只消付学生转付就是了。”张轨如道:“原来是令亲,晚生哪里不寻?”因叫跟随人将书送上。白公接了,看了一看,就宠入袖中,二人又说些闲话,张轨如就辞去。

  白公回到梦草轩,见吴翰林道:“张轨如此来,也是为苏兄之事。”吴翰林道:“他曾说苏莲仙几时到此吗?”白公道:“这到不曾问得。他到与柳生带得一封书来。”

  乡眷晚生柳学诗顿首拜。恭候台禧。副奏一通。微生末学,不意于山水之间得睹仙人紫气,且承提命。今虽违颜匝月,而父师风范未尝去怀。复蒙不鄙,赐许朱陈,可谓有锡自天,使人感激无地。但前已面启,曾聘二姓,其一人琴俱亡,其一避祸无耗。蒙翁台曲谕,死者已矣,生者如还,别当行权。晚生归至杭,不意生者尚无踪影,而死者俨然犹在,盖前传言者之诬也。此婚家君主之,乡贵作代,晚生进退维谷,不知所出,只得直陈所以,上达翁台。翁台秉道义人伦之鉴,或经或权,必有以处此。先此渎闻,晚生不数日即当候阶下,以听台命。兹缘鸿便,草草不宣。学诗再顿首。

  白公看罢,惊讶道:“这又奇了,何事情反复如此!”吴翰林道:“他既以有聘来辞,吾兄正该借此回了,原成全了苏友白之事,岂不简便?”白公道:“事虽便,只是柳生佳婿,吾不忍弃。且等他来,再与吾兄决之。”吴翰林道:“这也使得。”正是:

  已道无翻复,忽然又变更。

  不经千百转,何以见人情。

  按下白公等候柳生不题。却说卢小姐在山东时,因要避祸江南,恐怕苏友白来寻他不见,因写了一封书,叫了一个老仆叫做王寿,与了他些盘费,叫他进京送与苏友白相公,如不在京,就一路寻到金陵,来白舅老爷家悄悄回话。又分咐书要收好,须面见了苏相公方可付与,万万不可错与他人。王寿领诺而去。

  原来这王寿为人甚蠢,到了京中找寻时,苏友白已出京了,他就一路赶了出来。他也不知苏友白中了进士,选了官,一路上只问苏友白相公,故无人知道。直直赶到金陵,在城中各处访问。事有凑巧,恰恰苏有德正在城中。原来苏有德自从在白公家出了丑,甚觉没趣,后来又打听得苏友白联捷了,甚是拗悔道:“白白送了他二十两银子、一副行李,本是一段好情,如今到弄得不好相见。”不期这日正在城中,只因苏友白与苏有德声音相近,王寿误听了,就寻到苏有德寓处来,问他门上人道:“这可是苏友白相公家?”门上人也误听了,答道:“正是苏有德相公家。你是哪里来的?”王寿道:“我是山东卢相公差来送书的。”

  门上人就与苏有德说了。苏有德想道:“我从来不曾认得甚么山东卢相公,必定有误,且去看看。”因走了出来。王寿看见,忙说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到京中去寻苏相公,不期苏相公又出来了。小人一路赶来,哪里不问到?不期却在这里。”苏有德心下已疑是寻苏友白的,却不说破,糊涂应道:“这等难为你了。你相公的书何在?”王寿道:“我家相公为因避祸到江南来,恐怕相公出京寻不见,故叫小人送书知会。”因在怀中取出一封书来,双手递上。苏有德接了在手,因说道:“你外面略坐坐,等我细看书中之意。”又分咐家人收拾酒饭管待来人。王寿应了出来。

  苏有德走进书房,将书一看,只见上下俱有花押,又双钤着小印,封得牢牢固固,中间写着“苏相公亲手开拆”七个大字,下注着“台讳友白”四个小字,字画甚是端楷精工。苏有德心下想道:“这封书来的气色有些古怪,莫非内中有甚缘故?且偷看一看。”遂将抿子脚儿轻轻拆开,取出书来。展开一看,只见满纸上蝇头小楷写道:

  眷友弟梦梨顿首拜。奉书于莲仙兄行寓。前偶尔相逢,似有天幸;黯然别去,殊苦人心。记得石上深盟。花前密约,历历在耳。而奈形东影西,再会不易。每一回思,宛如梦寐中事。然终身所托,万万不可作梦寐视之也。去秋闻魁北榜,欣慰不胜,今春定看花上苑矣。本拟守候仁兄归途奉贺,不意近遭家难,暂避于江南舅家。旧居尘锁,恐仁兄寻访动桃园之疑,故遣老苍持此相报。倘犹念小弟与舍妹之姻,幸至金陵锦石村白太玄工部处访问,便知弟耗。千里片言,统祈心照不宣。

  苏友德看罢道:“原来苏莲仙又在山东卢家结了这头亲事。我若再要去冒名顶替,恰恰又叫白家去访消息。白家已露过一番马脚,如何再又去得?”又想想道:“我闻他已选杭州节推,今又改入翰林,目下也将回去了。莫若持此信相报于他,也好掩饰前边之事。他一个翰林,后来自有用我之处。”主意定了,等王寿吃完酒饭,就叫他进来,说道:“你回去拜上相公,说书中之事我都知道了,当一一如命。恐有差池,我连回书也不写了。”又拿出一两银子来与王寿道:“远劳你了。”王寿道:“盘缠家相公与的尽有,怎敢又受苏相公的?”苏友德道:“不多,只好买酒吃吧。”王寿谢了辞去,竟到锦石村去回复卢小姐不题。

  却说苏友德得了此书,便回到乡间,叫人打听。苏爷要到锦石村去,必先从此经过,须要邀住。家人领命去打听。过了数日,果然打听得苏友白到了金陵城中,只在明日就要到锦石村去。苏有德忙叫备酒伺候。到了次日巳牌时候,家人来报说:“苏爷将近到了。”苏友德遂自家走出市口来迎。不多时,苏友白的轿子将到面前,苏友德叫家人先拿了个名帖走到轿前禀道:“家相公在此候见。”苏友白看见名帖是苏友德,连忙叫住轿。苏友德见住了轿,忙走到轿前一恭。苏友白忙出轿答礼道:“正欲奉谒,何劳远迎!”苏友德道:“兄翁贵人,恐遗寒贱,特此奉邀。”

  二人说着话,就同步到了苏友德家里来。苏友白叫跟随拿了一个宗弟的名帖送上,到堂中重新见礼。礼毕,坐下。苏友白说道:“向承厚惠,铭感于心,因备员闲散,尚未图报。”苏有德道:“微末之事,何足挂齿!”一面说话,一面就摆上酒来。苏友白道:“才奉谒,怎就好相扰?”苏有德道:“城中至此,仆马皆饥,聊备粗粝之餐,少尽故人之意。”苏友白道:“仁兄厚意谆谆,何爱我之无已也。”

  二人对饮了半晌,苏有备因问道:“兄翁此来,想是为白太老亲事了?”苏友白道:“正为此来,尚不知事体如何。”苏有德笑道:“这段姻缘前已有约,今日兄翁又是新贵,自然成的。只可惜山东卢家这件亲事等的苦了。”苏友白大惊道:“这件事小弟从未告人,不识仁兄何以得知?”苏有德又笑道:“这样美事,兄翁行得,难道知也不容小弟知得?”苏友白道:“仁兄既知此事,必知卢兄消息,万望见教。”苏有德又笑道:“虽有,岂是容易说的?”苏友白亦笑道:“只望仁兄见教,其余悉听仁兄处置,小弟敢不惟命。”苏有德道:“上弟怎好奈何兄翁?兄翁只饮三大杯酒吧。”苏友白笑道:“小弟量虽浅,也说不得了,只望仁兄见教。”

  苏有德叫家人斟上三大杯。苏友白没奈何,只得说说笑笑吃了,定要苏有德说卢梦梨消息。只因这上说,有分教:道路才郎,坚持雅志;深闺艳质,露出奇心。正是:

  坏事皆缘错,败谋只为差。

  谁知差错处,成就美如花。

  不知苏有德果肯说卢梦梨消息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锦上锦大家如愿

  诗曰:

  百魔魔尽见成功,到得山通水亦通

  莲子莲化甘苦共,桃根桃叶死生同。

  志如火气终炎上,情似流波必向东。

  留得一番佳话在,始知儿女必无穷。

  却说苏友白吃了三大杯酒,定要苏有德说卢梦消息。苏有德又取笑了一会,只得袖中取出原收,递与苏友白道:“这不是卢兄消息?”苏友白接了细细一看,不觉喜动颜色道:“卢兄真有心人也!”回问道:“此信吾兄何以得之?”苏有德道:“送书人系一老仆,人甚蠢拙。因贱名与尊讳音声相近,故寻到小弟寓处。小弟知是兄翁要紧之物,恐其别处失误,只得留下转致尼翁。不识兄翁何以谢弟?”苏友白道:“感激不尽,虽百朋不足为眼也。”苏有德道:“服是不必,只挈带小弟吃杯喜酒吧。”二人说笑了半晌。又饮了几杯,苏友白就告辞起身。

  两人别过。苏友白依旧上轿,竟先到白石村观音寺来拜望静心。静心见车簇拥,慌忙出来迎接。苏友白一见就说道:“老师还认得小弟吗?”静心看了道:“原来是苏爷,小僧怎么不认得?”迎到禅堂中相见过,苏友白就叫跟随送上礼物。静心谢了收过,因说道:“苏爷几时恭喜?小僧寄迹村野,全不知道,未及奉贺。”吃了茶,就叫备斋。苏友白道:“斋且慢。小弟今日仍要借上刹下塌了。”静心道:“苏爷如今是贵人了,只恐草榻不堪。”二人扳谈些闲话。

  苏友白因问道:“近日白太玄先生好吗?”静心道:“好的。春间去游玩西湖,去了两三个月,回来还不满一月。”苏友白又问道:“他令爱小姐曾有人家嫁了吗?”静心道:“求是时常有人来求,嫁是尚未曾嫁。昨日闻得白老爷在浙江许了甚人家,吴老爷又来作媒,两下争争讲讲,尚未曾定。”苏友白问道:“这锦石村中有一个皇甫员外,老师知道吗?”静心想了半晌道:“这锦石村虽有千余人家,小僧去化些月米,家家都是认得的,并不闻有个姓皇甫的。”苏友白道:“他说是白太玄家亲眷。”静心道:“既是白老爷亲眷,或者就住在白家庄上。只消到白老爷府中一问便晓得了。”

  苏友白吃了斋,借宿了一夜。到次日起来,梳洗毕,吃过饭,分咐车马仆从都在寺中伺候。自家照旧服色,只带小喜一人,慢慢步入锦石村来。到了村中,看那些山水树木宛然如故,不知婚姻如何,不胜感叹。正是:

  桃花流水还如旧,前度刘郎今又来。

  不识仙人仍在否,一思一感一徘徊。

  苏友白一头走一头想道:“不期两家亲事弄在一村。若是先到白家,说了姓苏,皇甫家便不好去了。莫若只说姓柳,悄悄且寻见皇甫公,说明心事,再往白家去不迟。”立定主意,遂进村来,一路寻问皇甫员外家。

  原来白公恐怕柳生来寻,早已分咐跟去的家人在村口接应。这日苏友白一进村来,这家人早已看见,慌忙出来迎着道:“柳相公来了吗?”苏友白见了欢喜道:“正是来了。员外在家吗?”家人道:“在家拱候相公。”就引苏友白到东庄坐下。慌忙报知白公。

  白公欢喜道:“柳生信人也。”就分咐家人备酒田饭。因与吴翰林说道:“小弟先去相见,就着人来请仁兄一会。”吴翰林笑道:“只怕所见不如所闻。”白公也笑道:“吾兄一见自知,决不劣于苏生。”

  白公说罢,竟到东庄来。见了苏友白,再定眼一看,原是一个风流俊秀的翩翩年少,满心欢喜,因笑迎着说道:“柳兄为何今日才到?我学生日夕盼望。”苏友白忙忙打恭道:“晚生因在杭州被朋友留连了几日,故此晋谒迟迟,不胜有罪。”二人一面说,一面见礼分坐。

  白公道:“前接手礼,知向说死者未死,皆传言之诬,大是快事。但不知此是谁家之女?又见云乡贵作伐,乡贵却是何人?前闻尊公亦已仙游,为何云此婚尊公主之?”苏友白道:“事已至此,料不能隐瞒,只得实告。先严虽久弃世,昨岁家叔又收继为子。此女亦非他人,就是向日所云白太翁之女也。作伐乡贵即吴瑞庵太史也。”白公听了着惊道:“我闻得吴瑞庵作伐者,乃苏友白之事,柳兄几时也曾烦他?”苏友白忙起身向白公深深打一恭道:“晚生有罪。晚生不姓柳,实实就是苏友白也。”

  白公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大奇了!兄请坐。我且问,吴兄之荐贤书说选了杭州司李,为何又改姓名潜游会稽?”苏友白道:“只因杨抚台有一令爱,要招赘晚生。晚生苦辞,触了抚台之怒,抚台屡屡寻事加害晚生。晚生彼时是他属官,违拗不得,故只得弃官改姓,暂游山阴禹穴以避之,因与老先生相遇。”白公道:“原来老杨还是这等作恶!且住,白太玄令爱死信又是谁传的?”苏友白道:“是张轨如说的。也困杨抚台知晚生属意白女,故令张轨如诈为此言,以绝晚生之念耳。”

  白公道:“小人播弄如此,可恨可恨!”又笑说道:“苏兄新贵,既与白太玄有旧盟,又兼吴瑞庵作伐,这段姻缘自美如锦绣矣。只是将置学生于何地?”苏友白道:“晚生处孤贫逆旅中,外无贵介之缘,内乏乡曲之誉,蒙老先生一顾而慨许双姻,真可谓相马于牝牡骊黄之外,知己之感,虽没齿难忘,故今日先叩附前,以清台命。焉敢以尘世浮云夸耀于大君子之门,而取有识者之笑?”白公笑道:“苏兄有此高谊,可谓不以富贵易其心矣。只是我学生怎好与他相争?只得让了白太玄吧。”苏友白道:“若如此说,则老先生为盛德之事,晚生乃负心之人矣。尚望老先生委曲处之。”

  白公道:“这且再处。只是我学生也有一件事得罪要奉告。”苏友白道:“岂敢,愿得领教。”白公道:“我学生也不姓皇甫,苏兄所说的白太玄就是学生。”苏友白听了,不胜惊喜,道:“原来就是老先生游戏,晚生真梦梦矣。”二人相视大笑。

  白公忙叫请吴舅老爷来。不一时,吴翰林来到。看见只有苏友白在坐,并不见柳生,忙问道:“闻说是柳生来拜,为何转是莲仙兄?”苏友白忙忙施礼,笑而不言。白公也笑道:“且见过再说。”吴翰林与苏友白礼毕,坐下。吴翰林见二人笑的有因,只管盘问。白公笑道:“吾兄要见柳生?”因以手指苏友白道:“只此便是!”吴翰林惊讶道:“这是何说?”白公因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吴翰林大笑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我就说金陵学中不闻有个柳生,我就说天下少年哪里更有胜于苏兄者。原来仍是苏兄。”又对着白公说道:“吾死于逆旅中毫无把臂,能一见就拔识苏兄,许以姻盟不疑,亦可谓巨眼矣。吾所敬服。”白公笑道:“不是这番,则吾之爱才出于仁兄下矣。”苏友白道:“蒲柳之姿怎敢当二老先生藻鉴。”大家欢喜不尽。

  不多时,家人备上酒来。三人序坐而饮、此时苏友白就执子婿之礼,坐于横首。大家说说笑笑,十分快畅。饮了半日,吃过饭,家人撤过。大家就起身闲话。

  苏友白闻一会,就乘机说道:“小婿尚有一事上告。”白公道:“又有何事?”苏友白道:“小婿前日所云避祸之人,昨日偶得一信,知他踪迹。”白公道:“知他踪迹在于何处?”苏友白道:“说来又奇,他说叫小婿到岳父府上访问便知。”白公笑道:“这果又奇了,怎么要访问于我?兄说他是江南谁氏之女?”苏友白道:“不是江南,乃山东卢宅。”

  白公道:“我查得山东卢一泓物故久矣,他儿子又小。一个寡妇人家,苏兄怎么知道?又谁人为兄作伐?”苏友白道:“小婿去岁进京时,行至山东忽然被劫,栖于逆旅,进退不能。偶遇一个李中书要晚生代他作诗,许赠盘缠,因邀晚生至家。不期这李家就与卢宅紧邻。晚生偶在后园门首闲步,适值卢家公子也闲步出来,彼此相遇,偶尔谈心,遂成密契。赠了小婿的路费,又说他有一妹,许结丝萝。”白公道:“兄且说这卢家公子多大年纪.人物如何?”苏友白道:“若说卢家这公子,去岁十六,今年十七。其人品之美,翩翩皎皎有如玉树临风。小婿与之相对,实抱形影之惭。”

  白公道:“兄出京时路过山东,又曾相会吗?”苏友白道:“小婿出京过山东时满望一会,不期卢宅前后门俱封锁而阆无一人。再三访问李中书,他只说他家止有寡妇弱女,公子才五六岁,今避祸江南去了,并无十六七岁的长公子。小婿又访问一个钱孝廉,他亦如此说。故小婿一向如在梦中,茫然不知所以。昨在敝友处偶得卢兄一信,始知卢兄自有其人,而前访问之不真也。但只是书中叫到府上访问,又是何说?”

  白公道:“这卢生叫甚名字?”苏友白道:“叫做卢梦梨。”白公道:“他既说在我家访问,必然有因,容我与兄细查再复。”

  吴翰林道:“苏兄步来,车马俱在何处?”苏友白道:“就在前白石村观音寺中,乃向日之旧寓也。”白公道:“寺中甚远,何不移到此处,以便朝夕接谈?”遂分咐家人去取行李。到了傍晚,又重新上席,三人雄谈快饮,直吃二鼓方散。苏友白就在东庄住下。白公与吴翰林仍旧回家。吴翰林就在梦草轩去睡。白公退入后厅,因有酒也就睡了。

  到次日起来,梳洗毕,方叫嫣素请小姐来说话。原来白小姐昨日已有人报知,柳生即是苏生,与卢小姐不胜欢喜。今闻父命,忙来相见。白公见了,就笑说道:“原来柳生即是苏生。如今看来,你母舅为你作代也不差,你父亲为你择婿也不差,考察首与科甲取人都不差矣。可见有真才者处处见赏。”白小姐道:“总是一个人,不意有许多转折,累爹爹费心。”

  白公道:“这都罢了,只是还有一件,”就将苏友白所说卢家之事说了一遍道:“这分明是甥女之事,为何得有一个公子?”白小姐道:“梦梨妹子这事也曾对孩儿说过。他父亲又亡过,兄弟又小,母亲寡居又不便挥婿,恐异日失身非偶,故行权改做男装,与苏郎相见。赠金、许盟、寄书都是实事。如今还望爹爹与他成全。”白公听了大喜道:“不意他小小年纪到有许多作用!我原主意你姊妹二人同嫁柳生,今日同归苏郎也是一般。这等看来,他的愿也遂了,我的心也尽了。此乃极快之事,有何不可?你可说与他知。姑娘面前不必题了。”白小姐应诺。

  白公就同吴翰林到东庄来。三人见过,白公就对苏友白说道:“昨日见所托卢梦梨之事,我细细一访,果有其人。”苏友白欢喜道:“卢兄今在何处,可能一会?”白公道:“卢梦梨因避祸一处,今尚未可相见。若要他令妹亲事,都在学生身上。”苏友白道:“非是晚生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只因小婿在穷途狼狈之余,蒙梦梨兄一言半面之间,即慨赠三十金,又加以金镯明珠,又许以婚姻之约,情意殷殷,虽古之大侠不过是也。今小婿侥倖一第即背前盟,真狗彘不食其余矣。”吴翰林道:“难得,难得。梦梨之赠可谓识人矣。”白公道:“此自义举。我辈亦乐观其成。但只是我前日所许甥女恐不能矣,再无三女同居之事。”苏友白道:“梦梨侠士,岳父何不以外甥女配之?亦良偶也。”白公道:“这里再议。”

  大家闲谈,又说些张轨如换《新柳诗》并苏有德诈书假冒二事,大家笑了一会。苏友白道:“如今蒙岳父垂爱,事已大定,以前之态尽可相忘。况二人俱系旧故,尚望仍前优待,以示包容。”白公笑道:“正合我心也。”就叫家人发两个名帖,一个去请张轨如相公,一个去请苏有德相公,就说苏爷在此,请去同坐。不多时二人先后都到,相见甚是足恭。大家在东庄闲要不题。

  却说苏御史复命之后,见苏友白改正了翰林,不胜欢喜。因后代有人,便无心做官,遂出疏告病,又出揭到督察院堂上,至再至三的说了,方准回籍调理,俟痊可日原官起用。苏御史得了旨,就忙忙出京,先到河南家里,住了月余,就起身到金陵来与苏友白完婚。报到锦石村来,苏友白忙辞了白公、吴翰林,就接到金陵城中旧屋里来。恰恰这日苏御史也到了。父子相见,不胜欢喜。苏御史问及姻亲之事,苏友白就将杨巡抚招赘,及改姓遇皇甫,归来对明,并卢梦梨之事,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苏御史满心欢喜道:“世事奇奇怪怪,异日可成一段佳话矣。”府县各官闻知,都来拜望请酒,闹扰不休。苏御史与苏友商议道:“城中宣杂难住,莫苦就在众所周知石村卜一居,与白公为邻。一来结姻甚便;二来白公无子,彼此相依,使他无孤寂之悲;三来村中山水幽胜,又有白公往来,尽可娱我之老。”苏友白道:“大人所见最善。”

  到次日,父子竟到锦石村来。白公与吴翰林、张轨如、苏有德彼此交拜过,苏御史就将要卜居村中之意与白公说了。白公大喜,遂选了村中一间大宅,叫苏御史用千金买了。苏御史移了入去,就治酒请吴翰林主婚,请张轨如与白小姐为媒,请苏有德与卢小姐为媒。择一个吉日,备了两副聘礼,一时同送到白公家来。白公自受了一副,将一副交与卢夫人受了。治酒管待众人,彼此欢喜无尽。

  行聘之后,苏御史又择了一个大吉之期,要行亲迎之礼。这年苏友白是二十一岁,一个簇新的翰林,人物风流,人才出众,人人羡慕。白小姐是十八岁,卢小姐是十七岁,二小姐面工言貌,到处闻名。到了临娶这日,苏御史大开喜筵。两顶花藤大轿,花灯夹道,鼓乐频吹。苏友白骑了一匹高头骏马,乌纱帽,皂朝靴,大红员领,翰林院、都察院的执事两边摆列,苏友白自来迎亲。一路上火炮喧天,好不兴头热闹。二小姐金装玉裹,打扮得如天仙帝女一般,拜辞白公与卢夫人,洒泪上轿。白公以彼此相知,不拘俗礼,穿了二品古装,竟坐一乘四人大轿,摆列侍郎执事,自来送亲。吴翰林也是吉服大轿。张轨如、苏有德二人都是头巾、蓝衫、骏马,簪花挂红。两头赞礼。这一日之胜,真不减于登科。正是:

  钟鼓喧嗔琴瑟调,关雎赋罢赋桃夭。

  馆甥在昔闻双嫁,铜雀如今锁二乔。

  楼上红丝留日系,门前金犊倩花邀。

  仙郎得意翻新乐,不拟周南拟舜韶。

  不多时轿到门前。下了轿,拥入中堂。苏友白居中,二新人一左一右,参拜苏御史及众亲。礼毕,鼓乐迎入洞房。外面是苏御史陪着白公、吴翰林、张轨如、苏有德饮酒。房里是三席酒。苏友白与二小姐同饮。花烛之下,苏友白偷眼将白小姐一看,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可谓名不虚传,满心快畅。再将卢小姐一看,宛然与卢梦梨一个面庞相似,心下又惊又喜,暗想姊妹们有这等相像的。此时侍妾林立,不便交言,将无限欢喜都妨关肚中。只等众人散去,方各各归房。

  原来内里厅楼二间,左右相对,左边是白小姐,右边是卢小姐。苏友白先到白小姐房中,诉说从前相慕之心并和《新柳诗》及《送鸿》、《迎燕》二作之事。白小姐也不作闺中儿女之态,便一一应合。说了一回。苏友白又到卢小姐房中,问道:“令兄讳梦梨者今在何处?”卢小姐答道:“贱妾从无家兄,梦梨就是贱妾之名。”苏友白大惊道:“向日石上所遇者难道就是夫人?”卢小姐笑道:“是与不是,郎君请自辩,贱妾不知也。”苏友白大笑道:“半年之梦今日方醒。我向日就有些疑心,天下那有这等美少年!”苏友白说罢,又走到白小姐房中,与白小姐说知,笑了一会。因白小姐长一岁,这一夜就先在白小姐房中成亲。真是少年才子佳人,你贪我爱,好不受用。

  到次日,苏友白又到白公家谢亲,众人又吃了一日酒。回来又备酒同白、卢二小姐共饮。因取出向日唱和的《新柳诗》并《送鸿》、《迎燕》二诗与卢小姐,大家赏鉴。苏友白又取出卢小姐所赠的金镯明珠,与白小姐看。卢小姐道:“当时一念之动,不意借此遂成终身之好。”这一夜就在卢小姐房中成亲,枕上细说改男妆之事,愈觉情亲。

  三人从此之后,相敬相爱,百分和美。苏友白又感嫣素昔日传言之情,与二小姐说明,又就收用了。

  苏御史决意不出去做官,日夕与白公盘桓,后来意将河南的事业仍收拾归金陵来。吴翰林虽不辞官,然翰林事简,忙日少,闲日多,也时常来与二人邀赏。杨巡抚闻知此事,也差人送礼来贺。

  苏友白过了些时只得进京到任。住不上一二月,因记挂二夫人,就讨差回来。顺路到山东,就与卢夫人料理家事;只等公子大了,方才送回。此时钱举人已选了知县,却做官了;李中书在家,又请了两席酒。

  苏友白回家,只顾与二小姐做诗做文,不愿出门。后一科就分房,又后一科浙江主试,收了许多门生。后来又做到詹事府正詹。因他无意做官。故不曾入阁。张轨如与苏有德都亏他之力,借贡生名色,张轨如选了二尹,苏有德选了经历。

  白公有苏御史作伴,又有苏友白与白、卢二小姐三人时时往来,颇不寂寞。后来白小姐生了二子,卢小姐也生一子。后颖郎死了,苏友白即将白小姐所生次子承继了白公之后。后来三子都成了科甲。苏友白为二小姐虽费了许多心机,然事成之后,他夫妻三人却受享了人间三四十年风流之福,岂非千古一段佳话!

  有诗一首单道白公好处:

  忤权使虏见孤忠,诗酒香山流素风;

  莫道琴书传不去,丈人峰上锦丛丛。

  又有诗一首单道苏友白之妙:

  少年才品李青莲,只慕佳人不问缘;

  死死生生心力尽,天怜忽付两蝉娟。

  又有诗一首单道白小姐之妙:

  闺中儿女解怜才,诗唱诗酬诗作媒;

  漫说谢家传白雪,白家新柳亦奇哉。

  又有诗一首单道卢小姐之妙:

  楼头一眼识人深,喜托终身暗赠金;

  莫作寻常花貌看,千秋慧侠结为心。